车开到机场时,应泽已经下定决心。
他得再去青城一趟。
但不能是现在。
现在过去,是明摆着告诉假孟越,自己察觉到他的异样。到时候,他身边的孟叔叔、岑阿姨,恐怕会成为人质。
还是等小叔葬礼结束之后吧。到时候,找个合适理由。受了情伤、想再看看过去恩爱时一起走过的地方?
至于假孟越的身份。应泽在机场停好车、进大厅等待父亲应松时,有些心不在焉。
他心里隐隐有一个答案。
却又不能肯定。
漫长等待里,应泽的心思转了一圈又一圈。他先自问:假孟越提前知道小叔车祸的消息,这是因为他原本就知道,还是他用了某种手段探测到?
应泽也说不清,对自己而言,究竟哪种答案更可怕。
他站在机场内,高挑身材,俊秀面孔,穿衣风度翩翩。这么站着,就足够让人联想一段故事。
后面应松出来。他这次回国,原本对自己的身体状态心里没谱,想带一个护工。可疗养院给他做检查,都说应松健康状况良好。应松听了,觉得意动。
谁不想安安稳稳生活在故土呢?
自家儿子几个月前刚一意孤行,签了个不知是否靠谱的经理人。应松打越洋电话给应泽,应泽嘴上倒是回答很好,说自己只是想出去看看,学习一下竞争厂家的先进经验。可看他做的那些事儿,是否真在“学习”、为嘉诚牵线搭桥?
应松自觉不是傻子,不至于被这么敷衍。
他觉得,如果应泽继续这样下去,那最好的情况,是自己能回嘉诚坐镇,不要让几代人的心血败在应泽手里。
这会儿见到应泽,应松板着脸,叫他:“小泽。”
“爸。”应泽淡淡笑了笑,拉过应松的行李箱。
两人去停车场。路上,应松到底长叹一声,先问起弟弟的事。
该说的情况,应泽其实都在电话里对应松讲过。这会儿再提,他想了想,也就补充一些细节,从现有的殡仪安排说到肇事者。应松听着,目露伤感。
再看应泽,眼神都温和了些。
他这辈子孤家寡人,遥想当年家人最多时,还是少年。后来弟弟身体不好,自幼上山,与师父相处的时间远远超过家人。应松记得,自己母亲曾经哀伤地说,她总觉得,小柏已经把须弥道长当成父亲。
再到父母去世,应松一夕之间觉得自己真的没了依靠,要扛起整个嘉诚。
而后妻子病故,大约对自己心有怨言。
与儿子也不算亲近。过去,应松觉得应泽的学业、课业都拿得出手。后面自己身体骤然垮掉,应松考虑过聘请经理人。但再想想,觉得还是要看应泽能否扛下这份重担。
他曾经觉得应泽做得很好,是自己的骄傲。作为典型的中式父亲,应松不擅长夸奖,只在心里默默赞赏。可后面几年,弟弟打电话给他,含蓄说起这事儿,像是也觉得他所作不对。
正回忆,忽听应泽说:“爸。”
应松回神,嗓音还是冷淡的,说:“怎么?”
这会儿已经找到车。应泽打开后备箱,把父亲的行李架进去。应松看着这一幕,不大赞同地拧眉,没等应泽开口,就又道:“你该带司机来。”
哪有自己做事的道理?
应泽不以为意。他阖上后备箱,说:“早上是去朋友家。上车吧。”
应松上车,系上安全带。之前在国外,都是他招待应泽,隐隐有些待客的意思。到现在,情势逆转。
应松琢磨着,怎么都得去嘉诚转转,别让儿子找来的人把公司弄翻天。又有点发愁,担心自己身体撑不住。想着想着,应泽问:“爸,和我说说小叔的事吧?”
应松一怔,哀思骤起。
应泽倒车,看着车后距离,口中道:“这两年,我有事路过天问观那片的时候,都会尽量抽时间上去看看。从小到大,小叔好像一直都是那个样子,仙风道骨的。”说到这里,应泽停顿一下,视线落在车前。
他嘴里说着追忆的话,眼里却没太多情绪。
应泽:“爸,这两年小叔的情况,你应该也不了解。那之前,小叔是什么样?”
他想了想,又补充:“一直听你们说,小叔身体不好,到底是怎么个‘不好’法?”
应松身体软在座椅上,随着儿子的话,陷入久远回忆。
“我到现在还记得他刚出生的时候,像是一只皱巴巴的猴子。”这么一想,当初妻子生产时,应松奔波在外。是等应泽已经满一周了,才回来。那会儿,应泽已经被养的白白胖胖,圆润可爱。很亲家里人,唯独不亲在自己出生时不在场的应松。
应松心情一黯。
他又说:“听你爷爷奶奶说,我满一周岁前,也三天两头跑医院。当时家里的情况还不像现在这样,一些制度更没跟上。”往后,应泽出生时,家里已经签了私人医生,妻子也是在专门月子中心被精心照料。这样优越的条件下,应松自然而然觉得,自家已经对妻子十分尽心。
应松:“可到了两岁,你小叔还是天天发烧、拉肚子。都是些小毛病,不严重。后面三岁,该上幼儿园了。可抱去幼儿园,老师说,你小叔和谁都合不来。”
听到这里,应泽的重点落在“你小叔”三个字上。
应松:“不止合不来,晚上还睡不着,说是会做噩梦。那么小和小孩儿,哪里来的噩梦?可就是睡不着,奇了怪。再后面,开始三天两头晕倒。都是些小毛病,带去医院检查,什么都查不出来。”
可应柏的状态,已经回影响平时生活。
“你爷爷奶奶也是病急乱投医,既然医院看不出个所以然,那就上山拜菩萨。也不拘哪家哪派,罗汉三清都拜。原本还以为需要一路拜完全国呢,结果拜到天问观,你小叔一下子就清静了。照他的话说,是觉得自己天生就该待在那里。”
“你爷爷奶奶那会儿吓坏了啊。当时观念还传统,觉得让孩子出家不好。不像现在这样,你小叔之前给我打电话,说他们招人,都只要研究生。”说到这里,应松有些哽咽。
应泽看了一眼,说:“爸,杂物盒里有抽纸。”
应松眼神复杂,摇摇头,似乎有些失望于应泽的态度。但他还是继续说下去,道:“当时呢,折腾了好长时间。先是带你小叔下山,问他那种舒服的感觉还在不在。你小叔当时才多大,话都说不清楚,整个人迷迷瞪瞪。说还在啊。你爷爷奶奶就放心了,结果车还没开进城区,人又厥过去。”
于是兵荒马乱。
“你爷爷要把人送回天问观,你奶奶说胡闹啊,当然是打120。就这么来来回回,跑了好几个月,你小叔被折腾的不成样子,小脸瘦的哟。”
应泽说:“爸,你有没有感觉,小叔当时的状态其实和你现在有点像?”
应松一怔,随后叹道:“当然想过。”在排除精神问题之后,在国外这些年,医生月下无限连们对他的研究方向变成“应松身上是否有某种未知的遗传病”。
看似有道理,可这完全没法解释,为什么应柏一到天问观就稳定下来,应松得出国才能缓解状况。
而且两人发病年龄不同,又是一个问题。
一路开车到家。应泽叫了酒店送餐,到家后不久,外餐送来,都是海城特色味道。
应松在国外时,雇了专门的华人厨子,从未委屈自己的胃。可那会儿调料倒是好买,华人超市四处都是。蔬菜却比较麻烦,不是找不到,但新鲜的来源不稳,来源稳的又不算新鲜,被应松挑剔。所以厨子三天两头,就要自行发挥。
到现在,一顿妥帖晚餐,照料了应松阔别家乡多年的味蕾。放下筷子时不过九点钟,应松脸上浮出倦意,应泽送他去客房睡。
等关上门,回到客厅,应泽在沙发坐下,忽然叫了声:“刘辉?”
茶几上,pad屏幕亮起。
应泽说:“出了点状况。我没问孟越。”
这句话出来,茶几上的所有摆设倏忽一震,似乎是刘辉在发怒。
应泽抬眼,看了眼博古架上的瓷瓶。
此时此刻,瓷瓶上隐隐光华流转。
应泽平静道:“但我可能见到之前把你做成纸人的人了。”
桌面上的震动疏忽平息。
应泽说:“准确说,我觉得,现在孟越身体里,就是那个把你做成纸人的人。”
pad上,刘辉开始写字。他问:为什么?
应泽大致解释:“你也知道,我和孟越……”刘辉没见过他们上床,但搂一块儿亲亲抱抱的场景恐怕看过不少,“我总有些办法判断。”
刘辉接受这个解释,有些慌乱:孟越呢?
“越”字比较复杂,他写了半天,干脆涂成一团。
应泽说:“恐怕还在青城。我会去找他,哦,也会带上你。”
借用一下刘辉的眼睛。
刘辉沉默片刻,说起另一件事。
他写字:那个人,身上不对劲。
画了个箭头,指向客房方向。
应泽拧眉,问:“怎么回事?”
刘辉费了很大功夫描述,应泽自行理解片刻,语气古怪:“你是说,我爸的魂上,附着一团东西?——什么东西?”
刘辉写:不知道。
作者有话要说:唉,周末就是容易放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