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在昨夜已经被打扫过一通,清出了南央宫的那具尸体和魏氏旧主的物品,整座宫殿虽然萧条,却也算干净。
淮祯颇为嫌弃这座金玉其外败絮其内的宫殿,碰一碰魏庸坐过的龙椅都是脏了他的手。
但他依然要在南宫的正殿接见那些尚在城中,或者说是没来得及跑的南岐官员。
宁远邱送上来的名单里,有不少三品以上的大员。这些旧臣都曾身居要职,要在段时间内掌控南岐,靠现成的人才是最佳选择。
宁远邱对南岐朝中局势了然于胸,他点了点名单中“赵岚”这个人,与淮祯道:“南岐的武官死的死逃的逃,就剩下这些读书人,这人是正二品的官衔,文官中的后起之秀,颇有才干,不过是个硬骨头。”
南岐有骨气的武将譬如李沛,已经死于淮祯枪下,剩余那些人,都是纸上谈兵临阵脱逃的货色,他们手中或多或少有几支小兵,又提早得知前线不妙,早在亡国前半个月,就在小兵的护送下北逃。
留下来的都是些在动乱时期无权无势的文官。
淮祯瞥了一眼“硬骨头”的姓名,不屑道:“能用就用,不能用就杀了。”
这些人虽有利用价值,但终究也不是什么难得的旷世奇才,否则南岐还能亡国?
用不了就杀,也没什么可惜的。
不是人人都如楚韶这样,值得淮祯珍而重之地逼着他活下去。
很快,南岐的旧臣就在屠危的“友善护送”下,来到了正殿。
文武百官,死的死,逃的逃,如今零零散散,也就余下十人左右。
这十人也不都是忠君爱国的,大部分是因为跑晚了,无处可逃,才被抓到正殿。
“殿下千岁。”有两个文官还未真正走到淮祯面前,就已经跪地,高喊“千岁”,继而伏倒在地上,像滩烂泥。
淮祯站在正殿高台上,见此情状,也不意外:“免礼,两位是?”
“臣张述,曾是旧国的承宣使。”
“臣孙明,曾是旧国的正奉大夫。”
他们自觉地称南岐为“旧国”。
宁远邱适时开口提醒:“两位既然跪了我中溱的裕王殿下,再穿南岐的官服,未免不妥。”
那两人立刻脱了身上的官服,摘了官帽,弃之如敝履,只着一身白色里衣跪着。
淮祯道:“识时务者为俊杰,既已臣服于中溱,自然不会亏待你们,我保你们身家性命,你等也需为中溱的岐州城做点实事,才能让我看到你们的忠心和诚意。”
南岐亡国后,并入中溱疆域,改号为岐州。
那两个文臣踌躇片刻,终究是跪地谢恩,彻底叛出了旧国。
候在殿外的屠危把这两人带了出去,他手中的刀此刻是收在刀鞘里的。
方才押着这群人入正殿,刀刃直接外露,一是为了起震慑作用,二是如果有人中途做出反抗举动,方便一刀砍了,可见裕王对这群人的耐心真是极为有限。
“那么你们呢?”淮祯扫了一眼正殿内余下的八个人,“是打算做南岐的旧臣,还是做岐州的官员?”
“淮九顾,你以为南岐都是那般没有气节之人吗?”说话的是赵岚,他是个文臣,声音却很宏亮。
也是唯一一个亡国时真正打算和南岐同生共死的臣子,其他人是没逃成,他是不想逃。
“我绝不屈服于你这样的卑鄙小人!”
“你放肆!”宁远邱喝道。
淮祯反而颇为赏识他身上这股不屈的劲儿,他饶有兴致地问:“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你倒是说说,我如何卑鄙?”
赵岚愤愤不平:“战场上的输赢自然是刀剑说了算,魏庸无能,葬送南岐前程我无话可说,但你不该拿楚韶做幌子!”
淮祯心道,原来是给楚韶抱不平来了。
“想必你也看到了,今日是楚韶主动与我亲热。”
“你放屁!”赵岚直接蹦到正殿中心,就差指着淮祯的鼻子骂了,“楚轻煦是何等人,若不是你给他下药或是用了别的手段,他能对你做出那种…那种举动!必定是你使了奸计!”
还真让他给说对了,淮祯也不恼,他早有后招。
“如果楚韶当着你的面向我行大礼,你待如何?”
“绝无可能!”
“你怎知绝无可能?”淮祯反问。
“…如果侯爷真的对你…”赵岚对楚韶颇为敬仰,根本不想用那种暧昧的字眼来玷污他,只能说,“我誓死追随楚韶,他若真对你称臣,我便认你为主!”
“好!君子一言。”
淮祯大手一挥,内殿的温砚便了然,他折去请了楚韶来。
楚韶虽然在内殿候着,却忙着拿胡萝卜喂兔子,那兔子四处乱跑,他就跟着追,出了一身汗,正殿内的对话是一个字都没听清。
直到温砚来请,楚韶才收了玩心,想起淮祯昨日要他做的事。
“楚公子,待会儿,你需以南岐礼节,对殿下行大礼。”
温砚看楚韶能跟一只兔子玩得不亦乐乎,很有些担心楚韶是个玩心重的人,所以把楚韶送去正殿前,再三叮嘱:“自入正殿起,你需跪地三次,以额贴地,磕出响声,之后跪伏在殿下身前,这才算是礼成。”
以这样的大礼跪一个敌国的王爷,无疑是把尊严按在地上摩擦,任是再骄傲的人行了这种礼都能磨去半身傲气。
可楚韶却无知无觉,他根本没有这种意识,淮祯让他做什么,他就做什么。
钟情蛊养出来的楚韶,以淮祯为天,以淮祯为地,哪怕他知道有些事情好像不合理,终究也要让步于他对淮祯近乎痴狂的爱。
蛊毒入体的第二日,正是毒性最盛的时候,他耳垂的红朱砂鲜艳欲滴。
楚韶根本无法正常思考,他步入正殿,看到几张陌生的面孔,其中还有一个用炙热的目光看着自己,这些人却不足以在楚韶眼中构成风景。
他眼里只有淮祯,只要淮祯在他的视线里,其余所有人都是空气。
淮祯对上他的视线,高高在上,端足了王爷的气派。
楚韶朝他下跪,双手与肩持平,手掌相覆,而后以头碰地,想着温砚的叮嘱,磕得极响。
这一声像砸在淮祯心口上,也砸在所有人耳边。
“侯爷!侯爷你这是做什么?!”赵岚不愿相信眼前这一幕,他恨不得冲上前把楚韶扶起,却被人从身后拉住了,不允许他上前。
楚韶再抬起头时,额头已经红了一片。
他不知道痛一样,起身行了几步,又跪下来,再磕一个响头。
依然是一声闷响,正殿空旷,这一声在淮祯听来像是有回音一样。
这是楚韶被他骗着,丢掉尊严与傲骨,用脆弱的额头去碰冰冷坚硬的地板的声音,为了满足他的私心和虚荣欲,他磕得一次比一次响。
这一次他抬起头,额头上已经红肿发淤。
每每起身抬头,楚韶那双澄澈的眼睛总是第一眼去看淮祯,他眼里湿漉漉的,含着一汪疼出来的眼泪。
淮祯背在身后的手握成了拳头,他有些不忍,却不打算阻止。
三年来,他的执念之一就是让楚韶跪在自己面前求饶认输。
某种意义上,他已经达到了目的。
楚韶今日这一跪,很快会传遍南岐上下,传遍边境北游,不明就里的人会以为,三年前被一枪挑下马的小裕王终于一雪前耻。
只有淮祯自己心知肚明,这一切都是在自欺欺人。
楚韶再次起身,他的脑子已经有些发闷,眼前也模糊了一瞬,似乎磕了两个响头就把力气给磕没了。
他想着温砚叮嘱的话,撑着向前走了两步,走到淮祯面前的台阶前,再次弯下膝盖,折腰下跪。
这次他没多少力气,声音磕得不响,挣扎了几下,才重新抬起头,额头一凉,模糊的视野里滑落两道腥味的液体。
此后终其一生,淮祯都忘不了这一刻的楚韶:他的额头硬生生磕伤了,血流下来,弄脏了干净的面容,楚轻煦的眼睛依然澄澈,他天真又懵懂地仰视着淮祯,嘴角甚至扬着一抹笑意。
裕王不会想到,今日楚韶朝他磕了这三个响头,来日他哪怕磕回九十九个,楚韶都不会多看他一眼。
“楚韶…”淮祯终于舍得走下高台,他蹲下身,抬手捂住楚韶额头的伤口,血浸染他的指缝,他忽然暴怒地冲身边人喊,“你们是瞎了吗?!去请太医!!”
殿内众人都被刚刚那一幕震住了,还是宁远邱反应得快,亲自动身去找慕容犹,他走得急,险些跌了一跤,像是摔出殿外的。
楚韶力竭,他无力地向前栽倒,淮祯将他搂在怀里,楚韶强撑着一丝意识,问淮祯:“你开心吗?”
他做这一切,只是想让淮祯开心。
因为淮祯昨日同他说了,“只要你向我下跪行礼,我就会开心。”
“你…开心吗?”楚韶一定要得到这个答案。
淮祯像被千万把针背刺一样,他无法回答。
他戎马半生,手上沾了无数条人命,却没有一刻如现在这般,觉得自己真是禽兽不如。
楚韶终究没撑住,闭眼晕了过去。
一旁的赵岚跌坐在地,像被人夺了童贞一样,嚎啕大哭,他哭的是下跪的楚韶,哭的是亡国的南岐,哭的是信仰崩塌的自己。
连楚韶都折腰下跪,南岐再无复兴的希望了。
那七个文臣,随着赵岚的奔溃,终于也认清了这一残酷的事实,他们朝淮祯下跪,和先前那两个早早认命的人一样,跪伏于地,高喊王爷千岁。
裕王的目的达到了,他却无心享受这群人的跪服,忽然觉得这些繁文缛节烦透了。
慕容犹被宁远邱拉进了正殿,看到楚韶满脸是血也吓了一跳。
淮祯抱起楚韶,撇下正殿所有人,往内殿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