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腰(八)(1 / 1)

楚韶当夜就起了高热,昏沉了数日才好些。

淮祯拿过司云写的第四页纸,用朱笔将带楚韶去过的地方一一划去。

“湖心亭听书。”

那日之后,裕王默许说书人四处活动,等同于解了城中的禁言,被魏庸禁止的各类杂书也重新在坊间流传,私史,文集,话本层出不穷,甚至同意岐州文人以同等资格参与中溱的科举考试。

这一举措大受文人群体欢迎。

按惯例,战败国在归顺后,通常需被禁止三年科考,这三年也是战胜国进行思想侵略的缓冲期,最大程度避免选拔出“身在曹营心在汉”阳奉阴违的文臣。

淮祯敢解这一禁制,实在是因为,魏庸这个旧主在岐州的声望臭如隔夜的泔水,根本没有哪个脑子清醒的文人愿意为了这么一个昏君冒着文字狱的风险和中溱对着干,倒也有那么几个蠢才给魏庸说话,可惜写出来的文章狗屁不通,根本连科举的门槛都摸不到。

有才情的雅士也在文章里夹带私货,不过歌颂的却是楚家,尤以楚韶为主,楚昀为次。

楚氏一族已经被抄家流放,楚昀出使北游后了无音讯三年至今生死未知,楚韶...现在满脑子想着当自己的王妃。

简直毫无威胁。

再者,于淮祯而言,他们吹捧楚韶,倒也没有那么刺他的耳——只要不再提绕音谷之战。

因此,随他们去。

淮祯又用朱笔划去了“坐画舫出游”这一项,自百姓知道楚韶坐过春水湖的画舫,竞相模仿的人数以千计。

岐州依山傍水,水路航运自然是一等重要的。

水路上的生意不比城中的市集,一旦出事,轻则货物浸水全毁,重则人船两失。

魏庸在位时,水匪抢劫撕票的案子不计其数,导致那群靠水而生的居民如履薄冰,灭国动荡之后,水路上的生意更是彻底停滞不前。

这群劫匪劫不到货船,就会把目标锁定为春水湖上的画舫。众所周知,坐得起画舫的都是些富商贵人,有时候劫一艘画舫,可比劫两艘货船还要赚。

溱军入城前的半年,城中就有两个坐画舫出游的富商遭遇毒手,一个交了钱还被撕票,一个誓死不从,居然直接被割了头颅,第二日头被岸上的渔民用渔网打捞起来。

实在骇人听闻,然而官府也不曾有所作为,可见南岐已经烂到了根上。

溱军入城后,奉淮祯之命肃清水道,一万正规军重拳出击,两岸的劫匪抓到立即绞杀,不留一丝情面。仅仅用了七日,就还了各路水道太平,更绝了某些人落草为寇的想法。

然而这群百姓却将信将疑,甚至还有谣言传溱军和土匪勾结要把百姓骗进去杀,因此没人敢以身试险。

直到裕王亲自带着楚韶在没有任何护卫的情况下在春水湖上游玩了半天,谣言立刻不攻自破,水上的航路渐渐有了船只,新上任的海运使尽职尽责护送船只,不到半月,水路的生意已经明显有了起色。

淮祯身边的心腹原先并不能完全理解他把楚韶留在身边好生照顾的原因,现在眼看着岐州颓势扭转,终于承认裕王的高见。

有楚韶在,收割民心就跟收割麦子一样,简单又利落。

在岐州,只有把楚韶拿捏在手,淮祯才能像如今这样,四两拨千斤。

原本还应该带楚韶去马场和校场,以此展示溱军的威武,进一步用军队的威严打压岐州百姓,让他们彻底服从,再不敢生反乱之心。

想到这里,淮祯转头看了一眼就在近处床榻上睡着的楚韶。

他两颊微红,阖上的睫毛在睡梦中轻颤,靠近了听,呼吸还有急促,抬手探了探他的额头,低热还未完全退下。

岐州在短短两个月内从一座死城被治成人声鼎沸管理严明的都城,其实已经很够。

淮祯替他掖了掖被子,决定暂时放过他,让他好好养病。

掖被子的手忽然被微凉的手心覆住,楚韶居然抓住了淮祯的手腕,他阖着眼睛,泪水沾湿了睫毛,自眼尾滑落。

“...娘亲..."

他困在梦中,眉头紧紧蹙着,声音哽咽又痛苦。

淮祯一怔,他这是梦见了自己的娘?

梦到的是什么场景?

他记得安宁侯夫人是被魏庸的宠妃逼死于后宫之中。

楚韶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淮祯轻叹一声,呢喃道:“楚韶,我和你还真是...同病相怜。”

他虚握住楚韶的手,不忍留他一人面对可能不算太好的梦境。

*

冬雪融化后,初春的桃花开得热闹。

病愈的楚韶站在南宫的高台上,春日回暖的风轻抚他光洁的额头,顺便送来一阵清香。

楚韶远远眺望,视线越过千篇一律的亭台楼阁,定在一处生机勃勃的嫩粉色上。

“那里是桃林吗?”

他指着那处,拉了拉同他站在一起的裕王的衣袖。

淮祯定睛细看,确是一小丛桃花,应该是某位大臣府邸里自种在院中的桃树。

看那面积还不小,他也好奇是哪户人家如此有闲情雅致。

一旁的温砚立刻解答了王爷的疑惑:“是安宁侯府。”

淮祯有些意外:“侯府都落魄了,桃林还打理得这么好?”

“什么?”楚韶凑过来,好奇地追问:“什么落魄了?”

“...没什么。”

“我想去那里看看。”楚韶兴致勃勃地说。

淮祯凝眸,楚韶耳垂上的朱砂相比于冬天,似乎又淡了些。

朱砂全部消失时,他会想起一切,现在虽然有所淡化,却还是轮廓清晰,颜色明艳。

就算带他去侯府故地重游,他也不会想起什么。

对于楚韶自小长大的地方,淮祯也挺有兴趣。

他便答应了。

安宁侯府坐落于南宫西南方向,位于岐州城最繁华的中心地带,位置离宫殿也非常近,是真正的“天子脚下”。

仅从侯府府邸的地理位置看,淮祯就可以窥见楚氏一族当年的荣耀与盛宠——魏庸之前的两任南帝,对楚家还是极为看重的。

楚家深受君恩百年,以至于老侯爷对魏庸这个昏君,近乎是有些愚忠了,间接导致了整个侯府的落魄。

马车停在侯府门口,淮祯先下车,映入他眼中是大开的正门,正门往上是先南帝御赐的“安宁侯府”牌匾。

他站在玉白色的阶梯之下,感到一股摄人的压迫感袭来,仿佛面对的不是一座败落的府邸,而是高高屹立于他面前虽年入耄耋却威严不减的老者。

然而这座侯府门口最有生气的所在却是门口那两只精雕细琢威武可爱的石狮子。

门口还站着那日朝楚韶下跪的白发老仆,他像一方不肯倒下的槁木。

一只素白的手拨开马车上的帘子,楚韶探出身子准备下车时,那方“槁木”忽然生出了几分生命力,他岣嵝着背,疾走上前,拿过马车上的小凳子,替楚韶铺好下车的路,而后恭敬地抬起手。

楚韶对这位老仆人没有畏惧之感,他看了一眼淮祯,见他没有过来扶自己的意思,这才搭上老仆干枯如树皮的手,缓缓下了马车。

“多谢。”他同这位老仆说。

老仆深陷于眼窝的眼睛冒出几分泪意,他强制压下伤感与喜悦:“公子言重了。我叫宋河,河水的河。”

宋河不过是知天命的岁数,随着侯府飘摇动荡,整个人却已经苍老到骨瘦如柴皮如树皮的程度,唯有一双眼睛还带着些许生气,他的眼白却是发黄的,同他对视时,沧桑之感迎面扑来,有些胆小的孩子会被他吓哭。

楚韶却只觉得他亲切,并且笑着喊他:“宋伯。”

热泪盈上宋河的眼眶,他慌忙垂下眼眸,不敢让楚韶看出异样。

楚韶不作多想,他踏上侯府外的玉白台阶时,竟然油然生出归家的喜悦,脚步不自觉地轻快许多。

不需任何人带路,他只凭着记忆里的本能,就知道桃林的所在。

他拉着淮祯,穿过数条长廊,廊外假山好水不绝,草植林木旺盛,连一片枯萎的树叶都没见到。

内里完全不像是落魄三年的人户。

桃林处在院中腹地,枝干上的花骨朵匆匆绽放,像是急着为今日的楚韶而开的。

一阵风吹过,几朵花瓣扑进楚韶怀里,楚韶低头一一把桃花摘下,抬眼看着淮祯,示意他伸手。

淮祯不明所以,伸出右手,见楚韶把花一朵不落地放到他手心里,乐呵呵地说:“回去想吃桃花粥。"

“......”淮祯失笑,“赏个花都能想到吃的上面去。”还是收拢了手心,把这几朵娇嫩的桃花好生收着。

宋河站在不远处的长廊里看着这一幕,他不能上前,不能主动和楚韶搭话,这是裕王的命令。

他记得那位来通传的太监的原话是:“楚轻煦只有脱离了岐州楚家,王爷才能让他好好活着。”

言下之意便是,如果让楚韶知道自己跟安宁侯府的渊源,淮祯便不会如眼前这番善待公子了。

他不知道公子是生了什么病,居然如此心甘情愿地待在灭国的敌人身边。

这里面一定有蹊跷,可惜就算察觉到不对,他也无力改变现状,只能眼睁睁地默许。

楚韶是老侯爷唯一的血脉了,无论如何,他都要替楚家保着。

只要楚韶能活着,楚家的尊严,宋河自己的尊严,似乎都没有那么重要了。

楚韶在桃林里沾了一身幽香才玩够,他不打算这么离开,牵过淮祯,在侯府四处闲逛。

宋河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

楚韶停在藏书阁前,宋河便上前介绍道:“这是老侯爷从前的书房,窗边那两张小木桌,是侯爷的两位公子小时候念书用的,侯爷时常亲自督促两位小公子的课业。”

楚韶便问:“我只知道老侯爷已经离世了,那两位小公子呢?”

宋河明显察觉到头上一道视线的无形压迫,他只能昧着良心答:“两位公子...都已战死沙场。”

“真是满门忠烈啊。”楚韶感慨道。

淮祯说:“去别处看看吧。”

他不打算让楚韶进这间书房,万一看到不该看的内容,解释起来很麻烦。

楚韶没有多想,这侯府又大又绕,简直跟迷宫一样,他觉着自己一天都走不完。

他拉着淮祯又绕过了两处假山,踏入一处竹影横斜的清幽小院。

宋河上前道:“此处是二公子的...生前的住所。”

楚韶一只脚已经踏入院内,一听是住所,想着外人不好随意打扰,又把踏出去的那只脚收回了。

那宋河连忙道:“公子若是想进去看看也可以,这里许久无人踏足了。”

楚韶:“真的不会冒犯吗?”

“不会,你跟这整座侯府,有缘。”

话音刚落,一只手就如泰山压顶般落在了宋河的肩上,只听裕王的声音自头顶传来:“老管家怕是糊涂了。”

这是带有威胁意味的提醒。

宋河额头滴落两滴冷汗,找补道:“王爷跟此处,也有缘分。”

楚韶原本还疑惑自己跟此处有什么缘分,听管家如是说后,忍不住笑着道:“该不会每个人都跟侯府有缘吧?”

他踏入了这处小院,日光射过竹叶,落在玉白色的地板上,铺出斑驳的碎金,他踏着竹影,来到房屋前,推开竹子编制的门,一阵风卷入内屋,桌上的宣纸哗哗作响,窗外的竹子在风中窸窸窣窣,寂静许久的屋子忽然热闹起来,像是在欢迎小主人的归来。

淮祯一同踏进这处屋子,见屋内陈设讲究,墙上还挂着一幅《寒林对雪图》,以空濛的山林为背景,笔势峭拔刚劲,墨色浑厚,整幅画空灵深邃,神韵精致,霜雪催林的辽阔感扑面而来。

若不是一眼瞥见角落处楚轻煦的亲笔落款,他都要以为这是名家夏圭的真迹。

“这是公子16岁时临摹着玩的。”宋河不知何时走到淮祯身边,楚韶此时已经进了里屋,他才敢说。

“16岁?”淮祯微微一惊,16岁就能临摹出名家画作的精髓来,实属天赋惊人,他由衷感叹,"你家二公子的手,拿来握长枪真是可惜了。”

如果楚韶文弱一点,淮祯也不至于要给他下蛊才能使他低头服从。

“二公子自小体弱,老侯爷将他带去边关历练,初衷是为了让他强身健体,之后再回来走安稳的仕途路。”宋河回忆道,“没料到他刚去边境一年,就敢上阵厮杀,还砍了敌方小头目的头,老侯爷都被吓了一跳。”

淮祯挑了挑眉:“不管是琴棋书画还是舞刀弄枪,你家二公子都天赋异禀啊,难怪这么难对付。”

他动了点小心思:“不如把这画送给本王吧。”拿回去挂自家墙上,日日欣赏。

“......"虽然一点都不想送,宋河又怎敢说不?

淮祯亲自从墙上拆下这画,仔细卷好后,放入衣袖的口袋中,整个动作行云流水。

宋河心道:小偷都没有这么利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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