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王大婚之日的凌晨,江东部落灯火通明,亮如白昼,热闹得像在赶集。
岱钦亢奋得两眼冒光,一夜未睡,像个陀螺一样围着楚韶打转。
楚韶喝过温热的药,困意袭来,倒头就睡,完全没有即将新婚的紧张感。
岱钦知他体弱,不敢吵他休息,给他掖好被子,就坐在床边,掏出宗室长辈给他的“洞房小人书”看。
喜烛的灯芯爆了几声,岱钦的耳根也快跟喜烛一样红了。
他转头看了看熟睡的楚韶,虽然不懂何为两情相悦,但楚韶是唯一一个,能让他越看越喜欢的人。
趁他熟睡,岱钦悄悄与楚韶手心贴手心。
破晓之时,楚韶被岱钦轻声唤醒,他在被窝里坐着出了好一会儿神,才想起今天是大婚的日子。
他下床洗漱,换上华服,头发是草原上最多子多福的妇人帮忙梳的,扎了个飒爽的高马尾。
因是男子,没有女子那样繁重的珠翠凤冠,只有一把用价值连城的和田白玉直接打磨而成的发簪,簪子的形状形似枝叶繁茂向上而生的藤蔓,寓意生机与繁荣。
主婚的宗亲取来一根红线,一头绑在岱钦手腕,一头绑在楚韶手腕,“可汗与王后从今日起,就被这根红线绑在一起了。”
楚韶摸了摸红线,觉得北游的风俗还挺新奇,他好奇道:“日后都要绑着这根红线?”
宗亲笑道:“自然不是...今晚洞房之时,就可互相解开。”
“......”未经人事的岱钦闹了个大红脸,他昨晚看了一整晚的小人书,终于对这种事,有了个全面又透彻的了解,所以脸红得厉害!
楚韶淡笑,抬手让宗亲先去殿外等候,而后看着岱钦的大红脸蛋道:“我就说你还是个孩子。”
“我已是弱冠了!父王一直说我是男子汉!”岱钦不服气地反驳。?
楚韶给岱钦倒了杯温热的茶水晾着,神色严肃了几分,“男子汉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别忘了你同我的约定。”
楚轻煦并不认可为了恩情去做“以身相许”的事。
岱钦于他的救命之恩,他已经在一线天和巴尔虎两件事上报答了,原本已经两清,只不过后来又借着岱钦的势力诛杀了魏庸和苏氏——于楚韶而言,能报父母兄长之血仇,无异于第二次救命之恩。
这才松口答应岱钦“以身相许”的请求。
不过此前已经约法三章,其中之一便是,婚后不行床笫之事。
“你还在长身体,这种事,轻易是做不得的。”仗着被岱钦大了五岁,楚轻煦用一种过来人的语气劝谏。
“做了会怎么样?”
楚轻煦一本正经地骗小孩:“会长不高。”
“?!!”岱钦明显是有些失落的,但他很快打起精神,“那一年之后,就...就可以了吗?”
“一年之后,等可汗的个子再往上蹿一蹿,我们再讨论这件事。”
楚韶深知,岱钦执着于把自己留下,只是信了巫师口中的神迹,或许还夹杂着少年人的几分冲动和朦胧情意。
可有淮祯这个前车之鉴,楚轻煦轻易不会再交出真心,或者说,他的心早就烂了死了,一颗腐烂的心是配不上岱钦这样单纯而热烈的情意的。
岱钦新王上位,许多事情确实需要仰仗他人教导,楚韶愿意为他停留一年,教他为君之道,一年后,等岱钦能褪去幼稚,独当一面,他再找个合适的时机提和离,而后离开北游,另寻天地。
岱钦并不知道楚韶有这样的打算,他满心满意地期待着一年后的光景,现在只敢小心翼翼地伸出一根手指,试探地问:“那我能亲你一下吗?就一下。”
楚韶让了一步,“要等礼成之后才行。”
南边的人都讲究礼节,岱钦愿意尊重楚韶的意愿,硬生生压下了心中那点小欲望。
这时门外的侍卫有事要报,岱钦不避着楚韶,让侍卫直说。
侍卫道:“术虎图南派了使者来,说是不能如约赴宴了。”
术虎图南是江北的王,也是北游势力最强大的部落首领,虽然楚韶没有与之正面交手过,但也知对方野心勃勃,光从名字就能窥见一二,图南图南,图的便是南岐,如今南岐灭国,这位可汗怕不是盯上了中溱这块大肉。
没想到还真被他猜中了。
岱钦从书架上取下一封已拆封的密信,递到楚韶面前,“昨日我派人去送请帖,术虎回了我这封密函。”
楚韶展开书信,里面是北游的文字,他虽无法完全读懂,但能看出大概的意思。
“术虎让你跟他一起反攻中溱岐州?”
“嗯。”岱钦没有隐瞒:“他在这信里说,中溱刚刚易主,南岐又是刚灭国不久,正是最动荡不安的时候,这个时候如果北游两部合并攻打,攻下岐州,胜算极大。”
“那你是怎么想的?”
岱钦:“且不说中溱的‘铁阎罗’有多恐怖,无故挑起战争,受苦的必然是我的子民,他江北深居腹地远离边境,就算战败也能全身而退,我江东却又要陷入数年前的水深火热中。”
楚韶赞赏地点点头,“所以可汗是写信拒了术虎的‘好意’?”
“中溱易主易的是我江东部落的王子,我们的好日子在后头,我不可能傻到和淮祯对着干,那不是找死吗?所以我昨日想也没想就拒绝了,我这样做,会不会不妥?”
楚韶笑道:“妥极了,可汗能以子民为重,是江东的福气,术虎不来赴宴也罢,是我们成亲,他来与不来,无甚要紧。”
得了夸奖,岱钦恨不得把尾巴拿出来摇摇。
“不过你既然给江北的王都下了请帖,那中溱?”
“我让会汉字的宗亲写了请帖送去,溱帝只回赠了厚礼,没说要来赴宴。”
“按照惯例,确该如此。”
楚韶只当是自己想多了,新皇登基,朝中多少悬而未决的大事要淮九顾拍板,他绝不可能闲到来北游喝喜酒。
宗亲这时掀开帘子,提醒道:“吉时快到了,请可汗与王后准备着。”
岱钦收好密函,给楚韶理了理华服衣襟,牵着他的手,一同走出宫殿。
天公作美,今日碧空万里,宗室亲眷夹道而立,对着王与新王后俯首行礼。
巫师盛装打扮,他对楚韶那真是奉若神明,楚韶能如此顺利地被北游部族接纳,全因巫师在民间竭力宣传所谓的“得救之道”,他是真地相信楚韶能给江东带来福运。
在拜长生天前,巫师先踩着鼓点跳起了一支祈福舞。
草原上的鼓手总是激情昂扬,很快所有人都被鼓声带进了一种亢奋喜悦的情绪中。
楚韶起先也觉得这鼓点有些意思,但他很快听出了耳熟的杂音。
在这些有节奏的鼓点之外,有几道鼓声由远及近,短而急促,中间有规律地停顿两下,再次急促响起,总共三声。
兵法云:“申令击鼓,一鼓起立,二鼓旋行,三鼓合战。”
“有敌袭!”楚韶凝重道。
岱钦还沉浸在鼓点的喜悦中,楚韶拉了拉手腕处的红线,才把岱钦拉回神来。
与此同时,大规模行军带来的动静终于让跳得正欢的巫师都意识到不对劲。
周边的侍卫立即戒备。
楚韶道:“听动静绝对不少于三千人。”
岱钦下意识站在了楚韶身后。
楚韶凝神远望,双手渐渐握拳,脑中已过了十数种御敌方案,却在看清“敌袭”之人是谁后,握成拳的双手无力摊开——昔日在随州,三千“铁阎罗”能挡万名私兵,那还是在没有主帅的情况下。
楚韶看清了兵马领头之人,依然是剑眉星目,气宇非凡,生杀予夺皆听他令,一如当日踏破南岐时那般意气风发。
不,谈不上意气风发,近了些楚韶才发现,淮祯鬓边隐约多了几根白发。
只要两个人都活在这世上,终有再相见的一日。
躲之不及,那就坦然面对。
楚轻煦屹立在风中,华服上的金丝在阳光下波光粼粼,衬得他宛若梦中人般美好虚幻。
淮祯勒住马绳,抬手胡乱抹了一把不知何时溢出的泪花,这才把一个鲜活的灵动的楚轻煦收入眼底。
“大家别误会!”屠危眼看君上失态,连忙勒马走出来解释,“我们君上是来喝喜酒的!”
岱钦:“........”喝喜酒带三千铁骑?
“三千铁骑也是来蹭喜酒的!”屠危惯会暖场的,他大手一挥,三千“铁阎罗”同时摘下脸上的铁面具——众所周知,中溱的“铁骑”只要摘下面具,一般不开杀戒。
北游众人这才相信他们真是来喝喜酒的,不过溱帝这是打算让三千将士把随礼吃回本不成?
泱泱大国,居然这样蹭饭!
确认不是敌袭,楚韶心中暗暗松了口气,他转身看向鼓手和巫师:“接着奏乐接着舞。”
巫师:“........”
楚轻煦又与傻愣愣的岱钦道:“不必理他,我们接着成婚。”
淮祯在马上听清了,急道:“朕不许!”
楚韶清亮的眸中,似凝了冷雪,他迎着淮祯的视线,用缠着红线的那只手,握住岱钦,与之,十指相扣。
急着翻身下马的淮祯亲眼目睹此幕,一脚踩空,竟然直接从马背上摔了下来。
脸着地,吃了一大口绿油油的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