岱钦先淮祯一步,将楚韶打横抱起,往屋里冲去,巫师紧跟其后,部族的王室宗亲似有默契一般,簇拥着可汗,无形中把中溱的帝王排斥在外。
淮祯自责不已,疾步追上,却被安置好楚韶又折返的岱钦拦在外面。
他质问淮祯:“我江东十年来自问对中溱绝无二心,你今日为何要来害我心爱之人?”
淮祯无暇理会这个没断奶的毛孩,他越过众人的背影,望向屋内,暖黄的灯光下,楚韶阖眸躺在床上,气若游丝,给他诊脉的却不是王室的御医,而是巫师。
慕容提着药箱的手攥得死紧,他着急地与淮祯道:“君上,你必得让我给楚韶看看,我方才观他脸色,已有虚弱透骨之象!”
“你胡说!恩和在我这里一直都好好的!”岱钦只当慕容是倒打一耙,急言反驳,“他当初落水,伤重垂危,就是巫师救回来的!巫师的医术,绝不逊于你!”
听到楚韶当日重伤垂危,淮祯的心像被人揉碎了般。
慕容辩道:“救得活和保他活得久完全是两回事!你再这样让巫师给他乱用药,等同谋杀!”
“谋杀”两个字当场把岱钦砸懵了,淮祯趁此机会,推开岱钦,屠危力气大,走到前面开道,这才冲破宗亲围出来的人墙。
慕容终于顺利进到屋内,一进屋,刺鼻的药味扑面而来,他一闻就知里面有几味猛药。
巫师对他们的闯入十分不悦,岱钦也回过神来,带着宗亲一同上前阻止,两方人马在楚韶的病榻前对峙起来。
慕容眼看楚韶病容憔悴,胸前起伏微弱,呼吸却格外急促,而那巫师连脉都没切明白,就要把药灌进去。
淮祯上前抓过巫师,将他甩开,慕容趁机摸上楚韶的手腕,触手只觉滚烫,俨然是在短时间内起了高烧。
巫师手中的药洒了一地,人也摔在地上,他是部族神权的象征,如此被中溱的皇帝甩开,无异于触怒神灵。
岱钦真正被激怒了,“淮九顾!你欺人太甚!”
他冲上前熊扑淮祯,淮祯久经沙场,岂能被一个小毛孩欺负了?
只过了三招,他就把岱钦的双手轻而易举地钳制,反扭在背后,对着屋内蠢蠢欲动的宗亲道:“你们再敢延误神医给楚韶治疗,我就拧断你们可汗的手骨!”
屋外是中溱的铁骑,屋内可汗被溱帝拿捏在手里,宗亲和武士们敢怒不敢言,只能立在原地怒视。
岱钦屈辱不已,却不像在楚韶面前那样爱哭鼻子,他露出狼一般的目光,喝令屋内宗亲:“你们听着!这些中溱人要是敢强行掳走我们的神迹,你们必须以死相争!本王断一只手无甚要紧,把王后留在部族内,才能造福江东千秋万代!”
淮祯听得云里雾里,追问道:“什么神迹!?你在胡说什么?!”
岱钦愤慨道:“你如今当了中溱的天子,便数典忘祖,忘了自己的生母也是北游人了吗?也忘了北游世代受神水庇护吗?恩和就是神水送给我的神迹,他是得救之道!你休想夺走!”
“愚昧至极!若是神水真能庇护子民,怎么不见它在过去十年间救一救昆兰部族?”淮祯越想越怕,“所以你救楚韶,其实只是想让他也来救你们?”
岱钦沉默,最开始,如果没有巫师指引,如果不是为了寻找“得救之道”的神迹,他不会去神水东南岸,也就不可能救起当时命悬一线的楚韶。
当时被困“一线天”,将生机全部寄托在神迹身上时,他们就已经陷入绝境。
在绝境中还愿意倾尽一切救楚韶性命,肯定是存了让楚韶反过来救自己的私心的——巴尔虎和一线天两件事,都证明楚韶确有这个能力。
他瞒着楚韶去求那道赐婚的圣旨,也不过是想让这道“神迹”名正言顺地归入温敦氏的宗族里。八壹中文網
因为巫师说过,只有这样,楚韶才是唯一属于江东部族的“得救之道”。
“我纵然对他有私心,但救他一命的人终究是我!”岱钦说,“他原先都好好的,你一来,就把他气晕了,你哪来的资格来指责我?!”
淮祯手上使劲,岱钦吃痛,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但他到底没有拧断岱钦的手骨,因为岱钦说得没错。
无论出于何种私心,都是温敦岱钦救了楚韶一命。
无论出于何种苦衷,把楚韶逼到跳崖命悬一线的都是淮祯自己。
淮祯没有任何资格来责怪岱钦的行事动机。
慕容终于切完了脉,他喂了楚韶一颗入口即融的药丸,似叹息又似松了一口气。
“如何了?!”淮祯急问。
慕容庆幸道:“好险,好险,幸好君上今日追了来,否则楚韶在这巫医手中,用不了一年就要被那些虎狼之药吞掉性命。”
“...怎么可能!?”岱钦明显不信!
“敢问可汗,你可找过王室里的御医给楚韶看过脉?”
岱钦不假思索地道:“巫师说了,恩和是神迹,他不是凡人,寻常大夫看不了他的脉!那是亵渎神灵!”
淮祯惊怒道:“你寄望他是救世的神?所以根本没把他当人来治?!”
岱钦:“......”
他看向床上虚弱至极的楚韶,想到他这一月来一直精神恹恹,虽然汤药不离口,却没有补回多少血色,人也是肉眼可见地虚弱,哪怕他吃了那么多大补的药材,也像泥牛入海,毫无成效。
他开始怀疑自己真的犯错了,用责问的眼神看向巫师。
巫师跪伏在地上,用北游话回了一句,淮祯听懂了。
巫师说:“只要神水不枯竭,神迹自己就能痊愈。”
淮祯简直要被此人气笑了,“你们根本没有楚韶当做人看待,个个都想着他能带来什么利己的福运,却没有一个人真正关心过他的伤势,将他奉为神灵,便觉得他百毒不侵,与天同寿,然后心安理得地将他占为己有食髓吸血。”
“哪日,要是温敦氏遭了昆兰氏那样的惨境,你们是不是还要责怪楚韶是灾星啊?!”
一席话,砸得岱钦无言以对。
淮祯说得没错,如果有朝一日,温敦氏没落了,巫师一定会说,神迹是灾星,然后献祭这个灾星以平天怒。
这样的事,部族历史上不是没有过。
盛世需要神迹来点缀,乱世需要神迹来顶罪,帝王之术,自古如此。
岱钦习过南边的文化,比大部分北游人要开化许多,深知这种说法荒谬,但如果真有这样一日,他或许并不能护住楚韶。
楚韶总教他以子民为重,或许有朝一日,岱钦真会为了子民舍弃楚韶。
“巫师给楚韶用的药,全是虎狼猛药,药效是立竿见影,若为救人,确有奇效。”慕容开口说,“但让一个体弱之人长期服用猛药,只知治标不知治本,胡乱粉饰表象,宛如抽丝一般消耗他的本原,绝非长久之象。”
“而你们,居然还指望靠他自己痊愈,你可知......”慕容看了一眼淮祯,欲言又止。
可知情蛊已经让楚韶身体折损大半,如果不仔细用药调养,性命危矣。
岱钦自责道:“我是险些耽误了他,可恩和身体虚弱成这样,究竟又是谁的过错?他为何会坠入溱江?为何后腰有重伤?这些,溱帝能给我个解释吗?”
淮祯心头一虚,手上力道都松了。
岱钦趁机脱离他的钳制,看出此人心虚,顾及中溱和江东部族多年的情谊,没有当面让溱帝难堪,也不再反抗。
他用南边的礼节朝慕容做了一揖:“先生既是溱帝口中的神医,想来一定能力挽狂澜,只要能治好恩和,王室库房所有的奇珍异草,都任先生调用,就算是要天山上的神草,也一定给你摘到手。”
慕容心道,这温敦可汗为了楚韶倒是能屈能伸,他回了一礼,道,“我作为中溱的臣子,必当保君后安康。”
“君后”两个字喊得淮祯舒心许多,岱钦的脸色却沉了沉。
淮祯道:“今日婚礼未成,轻煦就不能算是北游的王后,他依然是中溱的君后。”
“可他亲手烧了圣旨,还抗旨了!堂堂君王,就这么喜欢强人所难?!”岱钦不满地道,“可知强扭的瓜不会甜!”
“只要是朕喜欢的瓜,不论甜还是苦,朕都甘之如饴!”
眼见着两个帝王又要争论起来,慕容连忙制止道:“君后需要静养,两位出门去,辩个八百回合我都没有意见!就是不准在此吵嚷!”
万事以楚韶为重,淮祯和岱钦各自带着自己的势力离开寝殿,到了殿外,确认不会吵扰到楚韶休息,又开始吵。
太阳下,一个中溱之主,一个草原可汗,为了一个楚轻煦,争辩了两个时辰都不带歇的!
楚韶在梦里,似乎听到两只夏日蹦跶的蝉,一个劲地叫叫叫,叫叫叫,叫叫叫。
吵死了!
他冲过去一脚把两只蝉踩扁,耳根子终于清静了,舒坦地继续昏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