术虎图南在日头下枯等了三个时辰,才被淮祯传召进殿。
进殿后,术虎看见溱帝身居主位,而江东可汗岱钦则坐在次一席的位置上。
这就相当于岱钦去中溱宫中做客,然后反客为主,坐上了淮祯的龙椅。
术虎冷冷扫了岱钦一眼,鄙视之意明显——在自己的领地被淮祯踩在头上,不可谓不丢人。
岱钦无视了术虎的眼神挑衅,淮祯受伤北游有过,他必须给足诚意,如此退让只是为了自保而已。
江东的安稳握在淮祯手中,所以岱钦选择低头,而术虎图南今日放低姿态过来求见,是因为阿昀的命被握在了淮祯手中。
“参见溱帝。”
术虎老老实实行了俯首礼,殿中寂静了半盏茶的时间,淮祯才懒懒开口,“术虎可汗客气了。免礼。”
术虎图南这才抬眼对上淮祯的视线,对方负伤未愈,面带掩不下的病容,眉宇之间却溢着霸道的君威,让人不敢逼视。
他转了转视线,落在淮祯身边的楚韶身上,只一眼就倍感熟悉,“这位公子可是姓楚?”
一旁的屠危出言提醒道:“这是中溱的君后。”
术虎微微吃惊,正欲再行一礼,楚轻煦开口制止道,“可汗不必同我讲究这些俗礼,楚昀是我哥哥。”
他起身,双手作揖,敬了术虎一礼,“可汗三年前救我兄长一条性命,韶感激不尽。”
楚韶的言谈举止实在很让术虎舒服,再加上他与阿昀俏似,又是亲兄弟,难免心生好感,爱屋及乌,连带着看淮祯都没有那么不顺眼了。
淮祯察觉到术虎的视线黏在了楚韶身上,悄悄抬手揪住楚韶衣裙下摆,让他坐下。
楚韶不去理睬淮祯这点私下的小心思,他抬手,让石谷搬了把椅子给术虎图南。
淮九顾原想给术虎图南一个下马威,无形中,却被楚韶四两拨千斤地化解了。
三方人终于坐下,可以商谈正事。
两个江北族人端着一盒足有一人长的千年人参上来,跪献在淮祯面前。
术虎起身,用了南边的礼节拱手道:“这是江北最名贵的千年人参,用于外伤有奇效,昨日一点误会误伤了君上,今日特献此参来赔罪。”
座下的慕容一眼就看出这人参有点东西,登时两眼冒光。
淮祯只看神医的反应就知这确实是个好药材,术虎这番算是给足了诚意。
可惜再名贵罕见的药材,也掩盖不了术虎图南曾经对楚韶动过杀念的罪行。
“术虎,你这人参可有起死回生之效?”
术虎图南老实道,“天下恐怕没有这样神奇的药物。”
淮祯右手把玩着刻有江东图腾的酒杯,漫不经心,“你口中那点子误会,要的是我韶儿的性命,这人参看似诚意满满,却不是奔着救命来的。”
他眸光陡然一凛,“昨日若非君后及时寻来解药,朕已经命丧黄泉,你江北便可坐享其成。术虎,你当真以为朕不知道你图谋南边已久?!”
术虎额前冒出细汗,若是岱钦,这时候已吓得跪下了,但术虎始终挺直身板,他狡辩道:“君上误会了,江北这几年如数纳贡,从未越矩。”
“误会?呵。”淮祯喝了一盏茶水,声音清亮了几分,压迫力也更强,“朕和温敦岱钦在斗武场上为了楚韶大打出手时,你江北的眼线便认定朕和岱钦必然会为了颜盏恩和闹矛盾,你心急难耐,恨不得立刻挑起战火,于是想杀了恩和来激怒岱钦,如此江东部族便会与你江北结盟,届时煽动整个北游来对抗中溱,这是不是你打的好算盘?”
术虎:“.......”
他不反驳,便是默认,岱钦睁大眼睛,怒道:“术虎,你自己想死为什么要拉着我!你还对恩和动杀念!恩和要是死在你江北手中,我江东必与你永世不再往来!”
楚韶:“.......”一时竟不知该劝哪个君王冷静。
术虎在知道颜盏恩和是楚韶时,心中便生了悔意,且不说动楚韶会惹怒座上这两个君王,若是真的因为他的决策失误,而让阿昀亲手误杀了自己的亲弟弟,阿昀恐怕也要在悔恨中度过余生。
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把主意打到楚韶身上!
他本可以把昨日那起刺杀摘干净,今日就不用陷入如此难堪境地,可偏偏被俘的刺客里有阿昀。
失策就失策在昨日竟让阿昀来做这等刺杀之事。
淮祯见他心虚,冷笑一声,把玩酒杯的右手抬起一根手指,殿外两个侍卫就“押”着楚昀上了殿。
术虎强作镇定的神态崩破于无形,好在楚昀没有被绑手缚脚,更没有用刑的痕迹,他安然无恙,连衣衫都没有乱过一毫。
两人视线对上的那一刻,术虎拳头都攥紧了。
座上的楚轻煦也难以再维持冷静,他到底是拿捏不准淮祯的意思,淮祯抬手扣住楚韶搭在桌上的手背,示意他安心。
楚韶勉强信他一回,毕竟刚刚在床榻边,淮祯的态度不算强硬,楚韶便认定会有转圜的余地。
押楚昀进来的侍卫照惯例要他对君上下跪,淮祯及时开口道,“朕跟楚昀是一家人,不必行礼。”
楚昀冷声道:“君上真会攀亲戚,我何时跟你成了一家人?”他看见淮祯扣着韶儿的手,只觉得扎眼。
淮祯不怒反笑,“轻煦是朕的皇后,你就是朕的大舅子。来人,给朕的大舅子赐座。”
楚韶无语至极,他低声警告淮九顾,“你占我便宜,也要适可而止!”
淮祯只当听不见。
这样的外交场合,楚韶又不能跟他当场翻脸,于是只能忍耐,他的目光落在楚昀身上,眉头微微蹙着,悬心不已。
椅子搬来了,楚昀却不肯坐,他看了一眼术虎,看他脸色不对,就猜到溱帝必定言语威胁了什么。
他上前道:“昨日的刺杀,是我瞒着术虎可汗自作主张,溱帝若想降罪,罚我一人便可,万望不要牵连江北。”
“哥!?”楚韶急了。
术虎图南也疾步上前,护下楚昀,轰然跪倒在淮祯面前,他这一跪,把座上的岱钦吓得险些跳起来。
“楚昀本是南岐人士,是被我强留在江北,刺杀一事是我把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做的,他不得不从,一切皆是我之过,溱帝如何责罚,江北都受着,还请你看在阿昀是君后亲哥哥的份上,不要苛责。”
术虎下跪后,身形就比楚昀矮了一截,这个男人是草原上的一匹孤狼,这么多年跟中溱对上也不曾失了尊严,何曾这么卑微过?
“你们当朕是傻子吗?”淮祯揣着明白看戏,戏谑道,“你们两个互相给彼此开脱责任,还硬说是仇敌的关系,门口的牛马都不信。术虎,你这几年身边只有楚昀一个吧?真当中溱的眼线是吃白饭的?若不是他常年戴着面具,朕早就能知道他的真实身份。”
早两年,中溱的眼线遍布北游,夸张地说,江东的牛都能去给中溱的牛通信。
但江北不一样,术虎图南上位后,深知一个被强国监视的弱国永远无法崛起,他致力于拔除这些中溱间谍,雷霆手段之下,江北渐渐脱离了中溱的绝对掌控,至少江北的牛不会去跟中溱的牛通信。
淮祯打心眼里是挺敬佩术虎的,若是把中溱的兵力和财力给术虎,他必定会成为一方霸主,和淮祯不相上下,可惜他现实坐拥的只是一片草原,无论如何能干,也终究是要落中溱下风。
今日又被拿捏住了软肋,终于还是跪在了淮祯面前,求他高抬贵手。
楚昀长叹一口气,直视着座上的淮祯:“我早该想到,南岐尚且亡在你手,区区北游又怎能逃得过你的掌控。”
他掀开衣摆,毫不犹豫地同术虎跪在了一起,他握住术虎常年握刀略显粗糙的手,十指相扣,无所畏惧地直视座上的淮九顾,
“术虎之所以意图攻打南边,只是想成全我复国的执念。他之所想便是我之所想,今日我与术虎图南,同生共死。”
楚韶竟不知还有这层原因,他从未想过给南岐复国,哥哥却动了这样的念头。
他当即从座上跳下来,上前欲扶起哥哥,楚昀却劝他,“小韶,你不要搅进这趟浑水,回去!”
楚韶不听,他转身扔了淮祯一个眼刀。
大舅子一跪,淮九顾当即如坐针毡,又被楚韶剜了一眼,君威被这一记眼刀杀灭了大半,他在屠危的搀扶下,缓慢站起身,忍过箭伤的阵痛后,大度道:
“只要轻煦答应跟朕回中溱,今日这件事,一笔勾销。”
楚韶怒视座上的帝王,“你为何还拿这件事逼我?!”?
“韶儿,带你回中溱,是朕来北游唯一的目的。”
淮祯中气不算足,却字字掐着楚韶的要害,“只要你同朕回宫,刺杀一事可以就此罢休,楚昀会安然无恙地回到术虎身边,而朕对江北唯一的制裁,只是驻军而已,绝不挑起任何战火。”
“这一切,只需要你答应同朕回宫,你只要点一下头,整个北游都会感激你的。”
楚轻煦踉跄着后退了一步,淮祯三两句话就把整个北游的命运放在了他肩上。
这不是在床畔有商有量的私话,而是摆在了外交台面上的交易。
如果楚韶不答允,淮祯绝不会宽恕江北,他或许不会对楚昀如何,但有大把的正当理由来制裁术虎图南,光是此次弑君,他就能要了术虎图南的命,而哥哥又下定决心和术虎同生共死。
楚韶退无可退,他曾以为北游是自由的,在这片自由的天地间,他是想好好活下去的。
他忘了,这整个天下都可以是淮祯的笼子,偌大的笼子,淮祯只用来困他楚轻煦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