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笃和那七个被当场吓软的言官当日便被提进了明镜司。
软骨头也有软骨头的好处,比如面对审讯时,只言语恐吓两下,他们便把自己知情的全都抖落了出来。
如此,那张名单上又多了几人,有几个原本是不用死的,现在也非死不可了。
一时间,京城人心惶惶。
先是死了文妃,再是泰央殿当场处决刑部要员,又气瘫了贡院的谏议大夫。
这桩桩件件加起来,连街上的小乞丐都看得出,这次的“大清洗”是冲着文太傅来的。
文腾从丧女之痛中回过神时,他的门生已有数十个被人暗杀在宅邸之中!
他惶恐难安,不敢相信楚韶竟然敢做得如此明目张胆。
从前文腾靠着祖上的威望和楚韶的把柄压制被帝王身份束缚的淮祯,尚且还算威风。
如今淮祯不在京中,楚韶左手玉玺,右手兵符,又是溱帝名正言顺的君后,可谓有名有权,做任何事都能名正言顺,毫无阻碍。
他明刀真枪地来,切断了文氏一党引以为傲的三寸不烂之舌,踹翻了礼法伦理,可谓无法无天!
文腾节节溃败,甚至寄希望于淮祯回来镇镇场面救救他,可西夷远在千里之外!
为了保命,文腾只能收拾家当逃亡为上!
但他的一举一动,都在明镜司的监视下。
“公子,文腾带着文府护卫往北边逃了。”司云替楚韶换了盏灯,顺便禀道。
楚韶执着朱笔,不慌不忙地在名单上划去了五十几个人名,这些人,死的死,囚禁的囚禁,流放的流放,但凡跟文氏有瓜葛的,全部拔出萝卜带出泥,一个别想逃。
“让温家带人去堵文腾,务必抓活口。”楚韶咳了两声,抬手端起药碗,压了一口药汁,苍白的脸上回转些许血色。
司云担心道:“公子还是先去床上睡一会儿吧?”
“无妨。”楚韶揉了揉眼睛,声音微哑,“他往北边逃,那更是自投罗网了。”
也不知为什么,这群亡命之徒总喜欢往北游的地界逃,魏庸如是,文腾也如是。
文腾不知道,北游的温敦可汗对楚韶怀着什么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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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溱边境,寒风凛冽,从重重关卡突围而出,文腾身边的私家护卫已所剩无几。
身后马蹄声紧追而来。
“大人!温家小将追来了!”护卫甲策马冲到文腾身边,急声道。
文腾回头看了一眼,只见追兵领头之人,是镇国公次子温露白。
文腾讥笑一声,“一个病秧子,你们也怕!?杀了他!”
“是!”护卫立刻带着一小队人往回冲杀。
温露白见他们忽然折回,一时恼火——怎么哥哥来追他们就怕地屁滚尿流,他来追这群人就敢回头反击,瞧不起谁呢?!
温露白抬手从背后抽出一把箭羽,搭上长弓,鹰一般的眼睛瞄准了护卫统领的首级,拉满长弓。
唰地一声,箭羽破风而出,只见那护卫眉心一红,当场穿了个漏风的血洞,眼睛充血,身下马儿还在跑,护卫僵硬倒地,被马蹄踩脸。
“哼!”温露白得意地仰起脸,一阵冷风打来,他又帅不过三秒地裹紧了身上的狐裘,却不忘振臂高呼:“活捉文腾者!小爷我重重有赏!”
温家军士气高涨,飞奔上前。
文腾眼看事情棘手,立刻挥动马鞭,策马飞奔,他身后的护卫一波又一波被杀下马背,他望着近在眼前的边境线。
边境线内围,已埋伏了北游无名部落的武士,他们是文腾养在北边的一小股势力,也算是狡兔三窟的后手之一。
他这三十年来做了那么多亏心事,自然是盘算着一朝事发得有个容身之所的,分裂成十二个部落的北游就是他最后的退路。
这些年他一直出资养着这群武士,如今派上了用场。
这群北游人不敢在中溱境内和中溱士兵明着厮杀,只能等着文腾逃至北游境内,再做接应。
文家护卫拼死保护文腾逃出边境线,一个个用身体做掩护,箭术奇绝的温露白被他们干扰视线,无法射中文腾的马。
边境线近在眼前,文腾内心已扬起东山再起的雄心,以为自己必能逃过此劫,忽然!
北游境内杀出一队正规兵,直冲那群埋伏的武士而来,三两下将这群不成体统的无名部落兵击溃!
文腾瞪大双眸,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他的马儿已经奋力越过了边境线,踏入了北游境内。
就在他入境的一瞬间,两把利箭穿风而来。
一把射中了马的屁股,一把射中了文腾的右腿!
马儿剧痛之下瘫倒在地,文腾摔下马,右腿中箭,他已逃不了了。
汗血宝马的铁蹄停在文腾面前,文腾抬眼望去,见马上之人不到二十,身上穿着带有雄鹰图腾的箭袖劲装,脖颈手臂上围着一圈灰色的狼毛,他的双眸微微泛蓝,面容英俊,野性之中带着几分青涩的霸气——竟是江东可汗,温敦岱钦!
岱钦收了箭,却往中溱境内看去,他方才一箭射中了文腾右腿,有人跟他打配合似的,几乎在同一时间射倒了文腾座下的马儿,这才把人轻而易举地擒住了。
他好奇地张望过去,只见一个裹得如雪球般的俊美少年,在月下骑着白马赶来,他手中还拿着一把漆黑长弓。
温露白认出此人身份不凡,对方又带着兵,为免两国误会,他主动抬手止住了紧跟而上的温家军,自己勒着缰绳策马迈入北游境内,拱手道:
“在下中溱温霈,奉命捉拿乱臣贼子,敢问阁下大名?”
岱钦一笑,想起楚韶之前教过他的中溱礼节,拱手回道:“本王是江东可汗,温敦岱钦。”
温霈一惊,心道君后居然能劳动北游可汗亲自来抓文腾?真是有能耐!?
文腾眼看走投无路,立刻拖着伤腿跪在岱钦面前:“温敦可汗!我曾是中溱文官之首,中溱朝野有何弊端漏洞我一清二楚!只要可汗今日能庇护我,我必当效忠北游,助北游反攻中溱!”
岱钦面露嫌弃,目光流转时,见温露白也露出了同一副嫌弃表情来。
“本王不想要两姓家奴。”
温敦岱钦拍了拍马背,汗血宝马也嫌弃地撇了撇蹄子,不让文腾抱着它的马腿。
“听说你在京中专门跟楚韶作对?今日本王亲自来拿你,就是想为贵国君后出一口恶气。”
岱钦摇摇头,讥讽地说,“你倒是上赶着来卖国,实在是有辱,有辱那什么?”
一时想不起南边的这个成语怎么念来着。
?“有辱斯文。”温霈笑着接道,岱钦恍然:“对,就叫有辱斯文。”
“来人,把他五花大绑,送回中溱境内。”
文腾当即被北游士兵五花大绑,温霈让手下接手,如此交接完人犯。
温露白忽而想起之前在京中听到的关于楚韶在北游的事情。
楚韶险些嫁给江东可汗这件事,自然是被淮祯瞒了下去,中溱境内只知温敦可汗差点娶了颜盏恩和,却不知这位颜盏氏就是楚轻煦。
所以文腾才会想着投奔江东。
温露白是知道些内幕的,比如这位可汗曾通过某种手段得到了淮祯赐婚的圣旨——把楚韶赐给他。
“文腾是可汗抓到的,可汗若想见君后一面,也无不可啊。”
京都离北游国都不算很远,快马三个时辰就能赶到。
“......”岱钦明显是心动了,最终却摇了摇头,“还是不见为好,怕见了忍不住把他抢回北游来。”
这话听着十分孩子气,温霈觉得好玩,便笑着说:“我会告诉君后,可汗帮了大忙。”
“多谢。”岱钦斟酌了两下,才道:“代我向恩和问好。”
“一定!”
温霈掉转马头,正准备离开,却不知方才被击倒在地的文家护卫没有死透,他忽然跳起,举刀霍霍向温露白砍去!
这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连温霈身边的士兵都没反应过来!
温霈箭术奇绝,但毫无功夫,一旦被人近身攻击,只有等死的份!
离温霈命门只剩纤毫之距时,刀轰然落地,护卫胸口中箭,竟被箭风带着甩出了一米远!
温露白猛然回头,岱钦晃了晃手中的长弓,“注意安全,温小将军。”
温霈怔楞半刻,朝岱钦微微点头,这才策马离开。
岱钦便在边境线外目送他们一行人离去。
直到确信身后没有目光注视后,温霈才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岱钦已骑着宝马回草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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溱宫午门外,刑场。
文腾不敢相信他此刻跪在了刑场上。
他双手被捆在背后,未愈合的箭伤还在流血,他跪在了刑场上。
刑场周围,聚集了一群围观的百姓,包括之前为太傅声援的书生,此刻也在看热闹。
楚韶坐在监斩官的位置上,亲自来送文腾一程。
他如此俊美,在文腾眼里,又是如此恐怖。
“楚轻煦...你怎么敢!”文腾面如土色,愤声痛斥,“我是两朝元老,先帝心腹!我为中溱做过多少贡献?!”?
楚轻煦柔声道:“我怎么听说昨夜在边境,你还想叛出中溱,去辅佐北游可汗啊?”
“我...!”
“叛臣!走狗!”百姓之中,有书生率先骂道,立刻有人高声附和。
然而这道声音寥寥无几,因为太傅今日为何跪在刑场上,百姓心中还未有明确定论。
说他操弄科举舞弊,没有证据。
说他干涉刑部公正,没有证据。
说他贪污赈灾救济金,没有证据。
哪怕今日文腾已是必死的结局,百姓心中依然觉得此举不妥。
但不会有人站出来为文腾开罪的,他们还井然有序地站在官兵拉起的护栏外,生怕近了,太傅砍头的血会溅到自己身上来。
文腾绝望之中,忽而大笑起来,“你们这群乌合之众,蠢货!你们可知现在高坐朝堂的这位君后是谁吗?!”
“南岐的安宁侯,名字叫楚轻煦,三年前,击溃我中溱边境数万将士的边境大敌,也叫楚轻煦!你们这群蠢东西,奉一个险些灭了自己国家的人为君后,哈哈哈哈哈!可笑至极!愚昧至极!”
他终于把最大的一张底牌抛出来了,原想拿来威胁淮祯,如今看来,是没有命活到君上回京了。
那便与楚韶同归于尽!
“需要我提醒在场的各位,当年边境受南岐侵扰时,战况有多惨烈吗?!十万士兵,存活两万!那八万人,都是死在楚韶手里,都是楚韶害死你们的兄弟姐妹!你们都忘了吗?!”
文腾用目光抓着一个老人,“你的儿子,可能就死在楚轻煦手里啊!”
他又看向一个年轻妇人:“你的丈夫,也会死在他手里!”
“你们继续捧着这个敌国祸患,捧着这个祸国妖后,中溱必亡!中溱必亡啊!!”
司云双目瞪大,恨不得拿石头堵上文腾的嘴。
在场众人,也为文腾所言而惊疑不定。
楚轻煦不慌不忙,给足了文腾慷慨陈词的时间。
直到他用那三寸不烂之舌,把楚韶浑身上下都诋毁得一无是处,把中溱百姓对南岐旧国的恨意时隔三年再次引燃到顶点后。
他才拿起一方令牌,扔到地上,轻描淡写地道:“斩。”
手起刀落,文氏一党的主心骨,中溱两朝元老,天下多少书生举子奉为老师的文腾,人头落地。
血洒过刑场,众人先是寂静,忽然一只乌鸦落地,开始啃食新鲜热乎的血肉。
有小孩哭出声,这一声划破了所有死寂。
“你到底是不是南岐人士!”有位老者忽然望向楚轻煦,哀痛地哭喊,“你真地杀了我中溱八万子弟吗?”
楚韶淡然,战场上的血债若计较起来,那南岐灭国时的二十万士兵的性命又该怎么算?
算不清的。
那就不算了。
群众忽然哄闹起来,御前侍卫牢记君上临行前的命令,无论何时何地何种处境,都护住了君后。
那群百姓再愤怒,终究只是平头百姓,又能拿一国之后如何呢??
司云眼看民愤滔天,已经可以预见之后的腥风血雨,他不解地问楚韶:“公子直接杀了文腾就好,为何要让文腾有机会说出那些刺耳又诛心的话呢?”
楚轻煦看着司云,眸中淡淡,他轻声道:“因为我从未想过,和淮九顾能有长久的未来。”
“阿嚏——!!”
远在西夷的淮祯打了个大大的喷嚏,他揉了揉鼻子,喜滋滋地同淮暄炫耀:
“一定是你皇嫂想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