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淅淅沥沥下了一晚上,轰隆作响了一整夜的雷声提醒京都城所有人,昨晚生了巨变。
溱宫走道上,宫女碎步疾行于水渍未干的石子路上,嘴上不忘嘀咕:
“听说昨夜帝后在城楼外真刀实枪地对峙了一晚上!”??“咱们这位君后不会真想自己当皇帝吧!?”?
“八成是真的,君后都把君上打入冷宫了!”宫女越说越激动,“古往今来,有哪个皇帝被皇后打进冷宫?一直都只有皇帝把别人打进冷宫的份儿!这不是乱了礼法吗!”
“何止啊!听说昨夜君后还用箭射伤了君上,这不是...弑君又弑夫吗!!”
“那袖箭据说还是两人的定情信物,君上一片真心终究是错付了!”
“君上真是太可怜了...嘘!!”?
这时,身后传来沉稳急促的脚步声,两个小宫女立时噤声,见来人是镇国公温崇,他手上还握着一把镀金硬鞭,两人立刻低头走到道旁,给重臣开路。
“爹!”温霆疾步跟上父亲的步伐,一脸忧心忡忡。
父子二人一同到了御书房殿外,不等司云进去通传,镇国公直接闯进殿内,正在喝药的楚韶吓了一跳,抬眼见是温崇,便放下喝了一半的药,看了看镇国公手上的金鞭,心中了然,开口道:
“镇国公是为昨夜之事而来?”
温崇两朝二老,中溱开国重将,更是淮祯的启蒙恩师,手中握的这把金鞭是先帝恩赐的打王鞭,上打昏君,下打奸臣。
显然今日之楚韶,已成了温崇眼中的奸臣。
“听说殿下昨夜派兵在京都城外设伏,不仅不让君上回京,还放箭射伤了他,是也不是?!”
楚韶坦然道:“只字不差。”
温崇铜黄色的脸上已流露出明显的怒意,“殿下当真是想弑君篡位不成?!”?
“本殿确有此想法。”
“你倒敢想敢认。”温崇扫了一眼楚韶手边的玉玺,冷声警醒,“殿下这几日行径荒唐,但文氏一党死有余辜,又顾及君上临行前的嘱托,哪怕你狂妄出格,我也不曾与你唱过反调。”
“原以为你是想为中溱锄奸铲恶,挖骨疗毒,没想到你是真正怀了窃国的心思,殿下怕是忘了,你今日手中所有的名望,权势,兵力,全都是君上赐给你的!”
镇国公铿锵有力地道:“满朝文武忠心之人是中溱的淮祯,不是你南岐楚韶!!”
经刑场那一闹,楚韶真正的身份,中溱已人尽皆知。
让楚韶意外的是,镇国公竟然今日才来发难。
“中溱群臣是否忠心于我,并不十分要紧。”楚韶就是想拱火,“要紧的是,现在中溱所有军队都受我调遣,武力面前,谁敢放肆!哪怕是淮祯,也得跪在我面前求饶!镇国公,息怒才是。”
“岂有此理!”温崇彻底被激怒,举起打王鞭就要打向楚韶,司云立刻飞身护在楚韶面前,与此同时,温纪影飞奔进殿,从背后抱住了父亲:“爹!!你冷静一点!!”?
“篡中溱皇位复南岐旧国的妖后,你还敢护着!逆子!”
温纪影只觉得背上一痛,打王金鞭落在他背上重击了一下,他几乎立刻脱力,却还是拼命劝道:
“想想露白!当日是楚韶救露白于水火的啊!爹!楚韶于温家有恩!!你不能打他!”
镇国公神色微变,窜天的怒火无法再理直气壮地燃起。
温纪影察觉到父亲松了力气,这才敢把手放开,他走到镇国公面前,有意护住了身后的楚轻煦,而后轰然跪下。
“爹,我相信殿下一心系挂百姓,绝不会是你口中的妖后。”
听他说出此言,楚韶眉心微动,他其实早做好了众叛亲离的准备,温霆这一跪,倒让他有些无措了。
镇国公卸了气力,手中的打王鞭垂落下来,他看着忤逆的长子,看着对温家有恩的楚韶,摇了摇头,长叹一声,仿佛一瞬间苍老了许多。
他不再多言,走出了御书房,背影沧桑寂寥。
背上火辣辣地,像有火在灼烧,温纪影垮下肩膀,险些跌倒在地时,后背忽然有只手扶住了他。
楚韶摸到他后背的衣料已经被一鞭打裂,一道皮开肉绽的伤口触目惊心,这一鞭要是打在楚轻煦身上,能把他仅剩的半条命要了去。
“去请慕容过来!”楚韶一边扶着温霆,一边冲御前侍卫命令道。
昨夜之后,御前侍卫显然有所动摇,对楚韶的命令不再殷勤遵守。
“你们是聋了吗?!”
直到楚韶微微发怒,御前侍卫统领才上前道:“殿下忘了,慕容神医一早就奉您的命令去冷宫为君上治伤了。”
楚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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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淮祯没有选过妃妾,所以后宫里空置的宫殿一抓一大把。
楚韶昨夜临时指了一所前朝贵妃住过的空置殿宇,然后让人往殿门口挂了一块“冷宫”的牌匾。
于是这处不漏风不漏雨甚至通着地龙生暖的宫殿,就成了特供给淮九顾的“冷宫”。
慕容原以为君上会过得很惨,必定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脚下是老鼠蟑螂,头顶是蛛网灰尘,吃糠咽菜,衣不蔽体,凄凄惨惨戚戚。
结果推开殿门一看——殿内整洁干净,桌上摆着热乎的饭菜,床上铺着锦绣的棉被,地龙把殿内烘得如春日般暖和。
“.......”
甚至于比慕容现在的宅邸还要舒服一些!!
淮祯正坐在桌前,大口灌酒,大口吃肉,看似胃口不错。
他昨夜本来淋了个落汤鸡,现在身上的衣物却十分干爽,换的这一身还是云锦制的华服,外衫脖颈处还缝了保暖的白狐毛领——怎么看都不像是在冷宫待着,倒像是个很“得宠”的皇帝。
“陛下!”慕容冲上前按住酒杯,“肩上有伤,不能饮酒啊!”?
淮祯抬眸看慕容一眼,“朕要是死在这冷宫之中,楚韶可会心疼啊?”
“陛下只是受了点小伤,君后已经心疼了。”慕容放下药箱,取出金疮药和细布,“今日天一亮,君后就派人叫微臣进宫给你治伤了。”?
“......”
淮祯手里还握着那枚洗净血污的短箭,他摩擦着上面那团凤凰图纹,思绪飞远。
当日赠这把袖箭时,他觉得楚韶傻乎乎的,需要有这样一把利器防身。
今日才知,真正傻的人是他。
这把袖箭,楚韶从来只用来防他。
慕容替淮祯解下左肩伤口处胡乱包扎的细布,见箭伤并不深,也凑巧似地避开了当日在北游的旧伤。
这点伤,除了血流得多一些,于淮祯而言恐怕还不如蚊子叮一下疼。
这伤处没那么疼,心口应当是疼极了。
淮九顾从怀中掏出那一截被保护得干干净净的凤凰木,“你看看,这是不是能续命的凤凰木。”?
慕容包扎完伤口,接过一看,见这截树枝哪怕脱离主干一天一夜都不曾有枯萎之相,上面的花苞依旧坚挺,独有一股茉莉般的清香,树枝内围,还有金色年轮的纹路。
“确实是凤凰木!”慕容惊喜道,“这棵树若是能在中溱种活,君后就有救了。”
“那就好。”淮祯眸中溢出喜色,他把树枝交到慕容手心,“眼下局势未定,你先替朕仔细保管着,免得像昨夜那样险些被雨水打湿了。”
“君后若是知道陛下有这份心,肯定会感动的。”
淮祯原本也是这样想,但楚韶若是知道这树是用他的心头血养的,他恐怕是要嫌弃的,眼中的光又黯淡几分。
“朕才离京不过六日而已,他就能把中溱的天给掀了,这几日,究竟都发生过什么,慕容,你一五一十地告诉朕。”
慕容便将这六日来楚韶的雷霆手段详细说了。
“明镜司窃听出了一份名单,但凡名单上有名姓之人,通通难逃一劫。”
慕容猜到淮祯会问,因此一早就让司云拓印了一份名单来,淮祯接过细看,上面全都是跟文腾有千丝万缕关系之人。
其实文氏一党在背后做的许多事,皇家并非一无所知。
淮渊在位时,也不止一次敲打过文腾,让他收敛一些,不要真成了学阀奸佞。
但淮渊死前都不曾处置文腾这个满手污秽的心腹之臣,实在是因为此人是天下读书人敬仰的模范人物。
轻易杀之,必将招致大乱。
为了稳住中溱,他甚至还让文腾辅佐淮祯,足可见文氏一党在中溱的威望。
稳坐江山四十年的淮渊都动不了的人,淮祯一个登基满打满算四个月的新帝同样束手无策。
这么棘手的一个“痼疾”,被楚韶两日内连根拔起,六日内清洗殆尽。
谁看了不说一声楚轻煦有手段?
谁看了又不说一声楚韶是在自断后路。
“文腾死前,还将君后跟南岐的那层关系揭了开,现在连镇国公都知道,楚轻煦是当日的边境大敌。”
淮祯蹙起眉来:“镇国公手上有把打王鞭,他若是要替朕打抱不平,只怕楚韶要吃亏。”
“南岐已亡,这里究竟是中溱,群臣百姓的心都向着陛下。”慕容担忧地说,“其实陛下眼前的困局并不难破,难的是,陛下重新夺回政权后,能不能保住楚韶啊。”
淮祯闭上眼,手微微握拳,“朕自然要保他周全,他若是妖后,朕就为他当个昏君。”
当日下午,镇国公收到皇帝亲笔手谕:“此番变故终究是朕与君后的家事,恩师不必牵念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