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濂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有些不妥。
虽然他被世人当成理学大师,但宋濂对佛道理论也多有研究。
如今道家提倡修身养性,多追随了武当山张三丰门下,入朝为官的少,偶尔有也是不入流的小官,随时可能撂挑子不干。
就算知道这事,估计也不会出头。
罢罢罢,还是我来吧!
宋濂从书架取下《道德经》,当即命轿夫打道回府,心中却在盘算明日该如何劝说陛下,不要一再试探士林们的底线了。
不然真惹怒了士子们,全都拒绝出仕,恐怕会动了大明江山的根基。
那元朝,不就是因为像我宋濂一类的人都没有出仕,才迅速消亡的吗?
左思右想,宋濂却没想到太合适的理由。
既要不触犯陛下的真怒,又要把谏言传到陛下的心里,何其难?
要是跟陛下谈话,能像士子们一起坐而论道一样就好了。
可皇帝家天下已经几千年了,皇帝习惯了高高在上,又怎么会俯下身子听士子的?除非没有皇帝...
宋濂摇摇头,想要把荒诞的想法甩出脑海,但心中的烦闷却无法排遣,随手翻起了手中的《道德经》。
“道可道也,非恒道也。名可名也,非恒名也。”
嗯?
只看了开头,宋濂就止不住的皱紧眉头。
道德经原文明明是“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
伪经?
虽然宋濂对朱八八将《母猪的产后护理》和经典放在一起颇有微词,但好歹是传播经典,可要用的是修改过的伪经,那可就不一样了!
如此伪经,怎么能堂而皇之的放在书架上?
此刻宋濂只觉得满腔怒火已经燃烧,一拳挥出去,就能划破长空,一脚踏出,就能撕裂大地!
但仔细一想,宋濂反倒觉得“恒”字用得妙!
恒有恒常不变的意思。
但常除了解释成天长地久之外,还有寻常的意思。
宋濂在少年求学的时候,就颇为迷惑,幸好得到名师的指点。
但其他人就没这份好运气了,宋濂甚至遇到不少知天命年纪的道人,依然理解成错误的意思。
宋濂强忍着怒火,继续翻看下去。
“无名,万物之始也。”
又改了两个字。
“天地”改为“万物”。
虽然跟后面的“有名万物之母”更加对应,但“天地”与“万物”,真的能划等号吗?
而且重复应用同一个词语,不够押韵。
这个书的作者,怕是个二吊子水准,不懂真正的文学。
下一句仍然是把“常”改为“恒”。
宋濂心中冷笑更甚,更加坚定认为作者水平不行,想到了一个亮光点,就一个劲的用。
殊不知文无二用的道理?
再往下一句,“两者同出,异名同谓。”
宋濂忍不住的摇头,这下可得罪人了吧!八壹中文網
真正的道德经里,可是明明白白写着“同谓之玄”。
这也是玄学的起源。
从两晋时,玄学兴起,道家逐渐被玄学替代,如今一千多年过去,世人眼中,玄学就是道家,道家就是玄学。
这一改,直接把玄学的祖宗给改没了!
要是传出去,玄学的人还不得闹翻了天?
宋濂忍不住冷哼一声,这是哪个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子,居然这么胆大妄为!
继续看下去,宋濂越看越是心惊。
等看到第五章“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时,激动忍不住打摆子。
宋濂学的道德经里,没有这句话!
儒家的核心思想“仁”和“礼”。
这一句,就把儒家贬到了泥土里。
让一个儒生看到,哪怕被作者千刀万剐,都不足解恨!
宋濂为作者的胆大感到震惊。
敢写出这样的话,是不是伪经都不重要了。
必须把他驳倒,不然整个以儒家为根底的士林就倒了!
但想要反驳的时候,宋濂才发现脑海中一片空白。
何谓“仁”?
“老爷,到家了。”
这一晚,宋濂失眠了。
连早朝都请了假。
天刚刚放亮,宋府门外前来拜访的人络绎不绝。
有关心宋濂的同僚,更多的是寻常的士子,他们听说皇帝老儿把《道德经》放在了《母猪的产后护理》旁边,纷纷气不过,想让宋濂出头,找皇帝老儿要个说法。
宋濂一概闭门谢客。
直到陛下派大宝来探视,宋府才勉强开了门,但依然没有让旁人进去,等大宝离开,接着闭门不出。
不久之后,再次传来消息,儒家“六艺”,也被放到了《母猪的产后护理》旁边。
除了已经失传不知道真假的《乐经》,其余的《诗》、《书》、《礼》、《易》、《乐》、《春秋》,全是挂名在孔子名下,是孔子亲自编写的,比起论语的地位,也只高不低。
宋濂连忙让家丁寻访一套。
但家丁所到之处,图书室全被愤怒的士子焚毁,所有的书都被埋葬。
但不久之后,又从宫里印刷了新的出来。
士子们无奈,只好将“伪经”送到宋府,希望大学士宋濂亲自批判一番。
不出意外,“六艺”也全都是被篡改的。
这次篡改者直指理学的核心“天理”。
何谓天理?
整个理学大厦,一言以蔽之,“存天理,灭人欲”。
天理是毫无争议的正确道理,所有的人都要服从天理。
就连皇权,也不能改变天理!
这就是理学的道理。
但宋濂却在“六艺”当中,看到了别的意思。
“当仁不让于师”。
什么“仁”?
自己的想法算是仁吗?
什么又是“师”?
师是尊者,是长辈,一日为师终生为父。
父为子纲、君为臣纲、夫为妻纲。
子“仁”,不让于父?
妻“仁”,不让与夫?
臣“仁”,不让与君?这个倒可以发扬一下,但仔细想想,还是与“天理”的观念不合。
若人人都当仁不让于师,三纲何在?
以三纲为基础的“礼”,又怎么立足?
继“仁”之后,“礼”又被打倒,而且用的还是儒家的“仁”。
宋濂搞不清楚了,“仁”到底还在不在?
一整天,都没有头绪。
晚上,宋濂躺在床上横竖睡不着,半夜起来点上灯,翻开《四书章句集注》。
书上密密麻麻,宋濂愣是看不进去。
心中只剩下一句话。
理学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