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降临,浩然天宇澄清如洗,万里寒冰一览无余。幽暗天光映照着寰宇之下的这个世界,呈现出琉璃一般的湛蓝,晶莹剔透,如同水晶之宫。这个夜晚,风停了,雪止了。云梦泽之上,水天共一色。流淌的时光路过这里,也似被吸引了,流连了,萦回不去,如某个印记,拓印在了水泽之上,又像是海市蜃楼般光怪陆离。这已经是高州宰杀火鳝之后的第十五天了。在最初的两天,云梦泽冰层之下波涛翻滚,如沸腾的陶镬,一条条、一只只各种不知名且奇形怪状的庞然精怪,循着血腥味从四面八方游弋而来,全部涌向火鳝溶解之后的水域,就像那儿正召开一场饕餮盛宴,而参会者正是大泽中层出不穷的强大水族。冰面上一一印出了这些精怪的大致轮廓,有些如长了翅膀,有些似乎除了一张尖利的前嘴就没剩下什么,有些甚至生出了如同人一般的手臂。这些强大水族一幢幢的,如地狱魅影,全是黑黝黝的庞然大物,当它们中的几头速度极快的从风池驱使的小船底下滑过去时,那种强大的压迫感使人毛骨悚然。甚至后来还接连出现了十余条红黄相间的火鳝,也从小船底下或周边不远处穿越而去。风池撑舟在冰面上滑行,他的胆子再怎么大,再怎么在心底暗暗给自己打气,仍无法阻止恐惧占据脑海,并蔓延至全身。他呼吸急促,腿有些发软,在这严寒之中竟然汗流浃背,连手心都是湿漉漉的。这不比面对单独的一条火鳝,他还能在脑子里酝酿如何逃生或反抗,在如此大面积出现的强大精怪群体面前,若真有一头精怪对小船动了心思甚至只要觉得碍眼,稍稍搅和那么一下,或者将冰层破开那么一条缝,风池无法想象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他人生第一次真正体会到了什么是恐惧带来的绝望。在船首,高州如一座雕像,从他盘膝坐下开始就没动弹过。在大型精怪群体最密集奔涌而至的那一段时间里,风池产生了某种错觉,感觉高州不存在了一般,将收敛气息做到了极致。高州这般稳如泰山的样子,给了风池坚持下去的勇气,没有被压垮,没有因恐惧过度而发疯,愣是咬着牙齿挺住了。风池亦在内心反复揣度,师傅肯定也和自己一样紧张,因为强者的眼睛第一时间注意到的肯定是对自己威胁最大的那个,在如此之多强大水族的环伺之下,但凡高州心态不稳露出破绽,他肯定会被精怪群注意到,这种情形下,即便高州的神通远胜这些精怪亦是无用的,他面临的风险实际比风池要更大,也更危险。强大水族在冰层下翻滚前行的情形整整持续了两日,风池撑着船亦心惊胆战的熬过了不眠不休的两个昼夜,他一点都不觉得困,瞌睡都跑到爪哇国去了。脱离险境之后,他也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疲乏之感,反而精神抖擞。原来,人在重压之下的极限反应,是能激发出强大潜能的。也是奇怪,之前风池怎么也无法将边睡觉边运功撑船的方式融会贯通,脱离险境后,在他心情愉悦彻底放松的情境之中,他又尝试了一下,他觉得真能按照自己的意图施展了,虽然其施展出来后似乎有些走样,似是而非。他高兴之余,胆子就大了,瞄了高州一眼,见对方并未注意他的举动,便将心神彻底沉浸在了其中。这是一种非常奇怪的状态,人处在半梦半醒之中,连眼睛都还是张开的,他像平常一般运转天罡纯阳功的同时以真气内循辅助,再将滋生的真气附着于骨篙作用在冰层上,循环往复,他能清晰的看到船在前进,可脑子里面空空如也,像没有知觉的行尸走肉。他感受不到冷,感受不到北风扑面的生疼,也不觉得饥饿,脑子已经处在了沉睡中。风池不知道自己浑浑噩噩中不知睡了多久,丹田中的真气又增加了那么一丝。这一丝真气现在看来微不足道,却是在极端条件下产生的,若他能将这种妙手偶得形成为常态,就算五行血脉限制了他修习法力的速度,也可通过这种几乎是无休的方式补足补全。正所谓点滴汇聚可成泉,泉可成溪,溪可成河,不积跬步无以至千里!高州当然察觉到了风池的异状,这十多天来,他没有去惊扰风池,就那么定定的坐在船首,如一尊守护神。但风池终究还是醒了,当他的目光触及到这片似用蓝水晶构筑的世界时,强烈的视觉冲击让他很快恢复了清明。“不要说话,不管你看见了什么,看着就好。”
高州的声音在风池耳边响起。风池眨了眨眼睛,点点头。他感受到师傅并没有开口说话,这个声音似乎是以秘术传导至自己耳边的。莫非又有什么危险不成?风池这般想到,瞬间打整精神,将亮晶晶的一对眼瞳睁得老大,不停扫视四周,偶尔还回过头去看一眼。一头扑进来的这片水域太奇怪了!这是风池仔细观察后得出的结论。无风,无雪,冰面极其平整且过于光滑,不像是自然形成的,连水正常凝结时形成的冰花或气泡都没看见一个,就这么平平整整的铺陈开去。天空无星无月,可这片天宇竟然有光,淡雅的光线照亮了整个视界所及的范围。风池按照高州的吩咐,不敢发声说话,就算有再多疑惑,也只是在心底自行琢磨着。这片横亘在云梦泽之上的诡谲世界是真的还是假的?这是风池心中最大的疑惑。若说它是假的,风池依照惯例将骨篙点在冰层上时,能清晰的感觉到篙与冰相碰的清晰触感;若说它是真的,此水域的存在未免与之前的风雪世界截然不同,就像是被人生生描绘出来的虚幻之景。很快,风池发现此地实在太安静了,随着小舟在他操持下加速前行,越往前,越发安静,如同一处死地。高州一直没再用秘术联系他,他便按部就班的以固有的方式机械地撑动小舟。期间,他还从柳条框内取出一块干肉,撕下一小块扔进胸前的毛绒口袋内,喂食红毛犬,余下部分被他狼吞虎噎吞到了腹中。吃饱了,人就有了体力,可随着时间流逝,一个时辰,两个时辰……风池的眼皮开始打架,又有了浓重的困意。不论一地的景色如何瑰丽异常,都会出现审美疲劳,更何况是身处一个没有任何变化的单调景幕之中。这水晶般的世界初看时极为震撼人心,看得太久就十分乏味了,甚至再多看一眼都想吐,就像将人关在一个密闭的空间之内,让这人盯着墙上一幅画使劲的看,且这个人还是个毫无艺术细胞的门外汉,能看十分钟不打哈欠就非常不错了,而风池已经看了足足数个时辰。于是,在不知不觉中他又恢复到了之前的状态,眼睛睁着,脑子处在半梦半醒的混沌中,撑船的同时运转功法。就像是修士正常的修炼打坐一样,别人是静止状态,他是活动状态,殊途同归。修士练功时,一旦入定,若无外力打扰或其它事情牵绊是不会轻易从修习状态中清醒过来的。风池亦是如此,体内的真气一周天二周天循环无尽,进入玄妙之中。一日,两日,三日……光阴无声流逝,身处其中的人根本无法察觉时间过去了多久,这水晶世界依然没有任何变化,就跟初见时一般无二,甚至导致人出现某种错觉,小舟固然在风池操控下不断前行,又似乎一直在原地踏步。直至这一日,这片死寂的蓝幕之内骤然传来刺耳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