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十一在向她解释。
八个字,宋十九足足用了二十秒才消化完。
她自小没有什么玩具,唯一心爱的只有李十一,李十一便是她的布偶,雏鸟,竹马,青梅,是她所有步履蹒跚的回忆,也是她所有拥吻山河的肖想。她差点以为,她快要失去她了。
世上没有任何一种情感比失而复得来得更美妙,更何况对象是李十一。
李十一没有生气,也没有恼怒,只以春风化雪一样的口吻安抚她。
她没有相亲,不想同别人生娃娃,还有,她在乎她。
是以才认真而不厌其烦地重复她的不知情。
宋十九在她的眼神里低下头,咬了一点点胭脂馥郁的嘴角,心头肉被揉得厉害,经不起这样的温柔似的,令她颠来倒去,情绪有些失控。
她幅度微小地点了点头,抽了两下鼻翼,忽然眼眶红红地抬头望着李十一:“为什么,有些想哭呢?”
鼻腔的酸涩突如其来,令她摸不着头脑。
李十一望着她濡湿的眼睫,同弧度美好的嘴唇,嘴唇的纹路很淡,花汁儿凝成似的,被清晰的唇线禁锢住,只允许这片春光在咫尺之间放肆,只怕再出格一寸,便有蜂蝶想要不管不顾地吻上去。
出格的便是宋十九嘴边糊了的胭脂。
李十一揣在兜里的手指动了动,原本想要同往常一样伸手替她擦拭,在将手抽出来的一瞬却迟了疑,只耷拉眼帘望着她,抬手在自己的嘴角处轻轻一碰。
一个含义明显的提醒。
宋十九怔了怔,随即慌忙抬手,毫无章法地在自己的嘴边抹了一把。
李十一的手又垂下去,反手覆在墙壁上,无名指有规律地轻叩,将胸腔里做了逃兵的心率重新编排好。
宋十九不大适应高跟鞋,站得有些勉强,将脚后跟脱出来,偷懒地往后缩了缩,足尖勾着鞋,有一搭没一搭地挑着。
纤长的小腿,光裸的玉足,放松的脚背同高脚杯一样的鞋跟儿,似一把适时的春风春雨,将含苞待放的花骨朵催熟。
李十一头一回觉得,面前的宋十九是个大人了。
她抿紧嘴唇,手里的火柴盒又转了个圈儿,摸到粗糙的硝皮,停下来。
宋十九收拾好了心情,后知后觉地对自己的放肆愧疚起来,想着二人进来了许久,怕是不礼貌,于是她斟酌着开了口:“那人……还在外头呢。”
“不管他。”李十一仰头,后脑勺轻轻靠在墙面上。
她的嗓音低沉又轻柔,说话时优美的脖颈被美人筋拉扯着一颤。宋十九最爱她这幅随意到不屑的模样,好似李十一以对别人不值一提的态度,泾渭分明地将自己同她画上一个圈。
宋十九抿着嘴角乐,李十一扫她一眼,亦勾了勾唇。涂老幺摆的摊儿,自个收拾罢。
“那咱们……”宋十九放小了声,像揣了什么秘密。
李十一直起身子,将门打开:“从后门走。”
宋十九将鞋穿好,跟着她往外走,想了想正门处候着的涂老幺和阿音,决意不告诉李十一。作弄小姑娘,候个把时辰也是该。
二人一路走回去,从一个梧桐树的阴影到另一个阴影,走得慢吞吞,也走得安静,除却中途宋十九对着一个唤作冰激凌的玩意儿犯了馋,李十一掏钱买了一个,其余的时间几乎没说什么话。
可宋十九捋着弯曲曲的头发,望着李十一同自己的皮鞋,总觉得像极了一个误打误撞的约会。
逛了大半个时辰,二人才回了宅子,宅子大门敞着,门口停着租来的洋车,宋十九零星的愧疚霎时跑干净,原来涂老幺同阿音也并未等她。
她抬腿入宅子,同陈妈打了个招呼,径直往东院儿去。
东院里头涂老幺同阿音在耍牌,吆三喝四地热火朝天,丝毫未听见二人入内的动静。待走至跟前,正面的阿音才抬头,顾着李十一凉凉的神态,移开目光,抬手以手背掩住嘴唇。
涂老幺背对来人蹲在石凳上,催她:“你这是娘们儿出门——等死抬轿的!”
“死的怕不是抬轿的。”阿音仍旧支手抵着唇,眼落在牌上,别有深意地笑。
话音刚落,后头脆生生的一句:“涂老幺!”
涂老幺背后的汗毛比兔子跑得还快,点兵似的立了一排。
他梗着脖子回过头,看见站着面无表情的李十一,同面含薄怒的宋十九。
他脚下一滑,险些从凳子上跪下去,好容易平住了,舔脸笑着问她:“你练成了?”
宋十九三两步跑过去,哼一声,指着他道:“你别动!”
不敢动,涂老幺立得比公鸡还直。
宋十九倒是乐了,手在背后揣了半个圆,盯着他绷直下巴,五指轻轻地旋。
四十,五十,六十……她笑吟吟地围着涂老幺转,瞧他垂垂老矣头童齿豁的模样,邪气自指端勾出来,沉进她心情大好的笑眼里。
阿音目瞪口呆,掩着嘴唇去瞧李十一,却见她站在不远处望着恶作剧的宋十九,懒怠怠的明眸里透着不大明显的纵容。
涂老幺慌里慌张,抬起自己的手翻来覆去地看,看着看着眼也花了,蹲也蹲不住,嘶嘶两声往后一倒,背心抵在石桌上。
“你,你你……”老态龙钟的朽嗓伴着气虚的咳嗽,涂老幺连指头也伸不直了。
宋十九转头同李十一笑,正要收手,却见门槛处一声闷响,惊惧的尖叫堵在喉咙里,呻吟声只出不进地乱窜。宋十九忙看过去,见涂嫂子惨白着一张脸,望着院子里熟悉的耄耋,捧着肚子摔倒在门边。
众人慌了神,三两步赶上前,宋十九闯了大祸,忙将术法收回,跑过去抱住涂嫂子。
涂嫂子的眼珠子要瞪出来,绷着红血丝望着涂老幺,面上黄豆大的汗粒一颗颗往下滚,到颈部竟似水一样淌下来,她说不出来话,只死死抓着涂老幺的手,青筋毕露面目狰狞。
她“你你我我”地一会子,哆嗦着嘴唇道不出来,嗓子里似堵了棉花,勉力才能透进气去,肚子似被人用牛车碾过,疼得她顾不上别的,两腿曲着哀吟出声。
宋十九懊悔万分,眼泪珠子刷一下砸下来,手抖得厉害,几乎是瘫软在地。李十一不动声色地挪了挪身子,让她靠着自己的肩,正扬声喊陈妈去请大夫,却见阿音望着涂嫂子的两/腿/间,急促道:“羊水破了,请接生婆子罢!”
夜神泼了可怖的黑墨,凄厉的喊声将屋顶掀起来,震得瓦砾上的浮灰都抖了抖,热水掺了血,一盆盆进出,经验丰富的接生婆子在里头有节奏地鼓劲儿,阿音守在门口,清点剪子巾子有条不紊地奉上,涂老幺在里间握着涂嫂子的手,脸涨得通红同她一齐用力。
足足生了两个时辰,小涂老幺还未落地,涂嫂子没了力气,呻吟声渐渐低了下去,喘息声同呼气声却大了起来,隔着朦胧的屏风,似敲打耳膜的滚雷。
宋十九垂头丧气地坐着,扶着太师椅两旁的扶手,忧心得小脸惨白,李十一坐在她旁边,将桌上凉透了的茶水换掉,又给她满上新的一盏。
阿音来回踱步的脚步声停住,攥着手保持一个向前探身子的姿态,深宅大院也霎时陷入死寂的宁静,李十一抬腕饮一口茶。
宋十九将握紧扶手的右手放开,嘈杂声汹涌而至,阿音的袍角一动,往前急行两步,蹙着的眉头又锁得深了些。
李十一将茶盏放下,倦倦然揉着额角,另一手将怀表的盖子拨开。
分明只过了两个时辰,她却好似生熬了一整宿,只因一旁的宋十九过于紧张,手捏一下,时辰停顿一会子,放一下,又复了常态。
旁人浑然未知,偏偏李十一不受控制,活生生伴着宋十九历经双倍的煎熬。
她无声叹了口气。
天翻出鱼肚白,旭日同婴儿的啼哭声接踵而至,接生婆子揩着汗从里头出来报喜,说是生了个大胖小子。众人松了口气,木着脸将笑容挂上。涂老幺白眼儿一翻晕瘫过去,虎口被掐得青一块紫一块,涂嫂子历经了一夜的折磨,却在见着小涂老幺时灯芯复燃般来了精神,抱着襁褓又是怜又是爱,很不愿意撒手。
李十一递一块巾子上去,阿音接过来,给涂嫂子拭汗,宋十九探头看一眼襁褓,小心翼翼伸手挠了挠小婴孩的下巴。
“名儿想没想,叫什么?”阿音问。
“涂,涂四顺。”涂老幺挣扎着摇了摇腿,气若游丝地拼死应了一句。
宋十九一怔,心里头暖了半截。涂老幺半点没怪她,方才的愧疚舒坦了些,融融烘着她的左胸。
李十一道:“出去罢,让涂嫂子歇一歇。”
宋十九点头,三人掩门而出。阿音打了个哈欠扶着腰肢当先告辞,宋十九将硌了一日的高跟鞋脱了,拎在手里跟着李十一回屋。筋骨酸痛,似打了一夜的仗,眼下也有了淡淡的乌青,她的嗓子有些哑,忽然道:“我幼时,也是这样?”
“什么样?”李十一应她。
“红彤彤,皱巴巴,头发稀稀拉拉,眼睛肿成桃儿,糊作一团。”不大好看,她将这半句吞了回去。
李十一忖了忖,摇头:“不。”
“白嫩嫩,圆滚滚,头发乌黑油亮,大眼睁得很开,骨碌碌转。”十分漂亮。
字句严丝合缝,齿轮一样合上宋十九的忧心。宋十九莞尔,低头挪了挪步子,将自己的影子和她的叠在一处。
(防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