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喜鹊。
顾律往日里是这样称呼陈鹊的。
大二那年的跨年夜,顾律和陈鹊去了学校后山顶上。
选择在山上跨年的学生不少,甚至有人三五成群带了毯子、桌牌和音响。两人避开了热闹处,选择了一处僻静的地方。
深冬时节,本就寒意料峭,又加之山顶刺骨冷风一吹,二人便冻得手脚僵硬。
“你看你,大冬天的跑山上来干嘛。”顾律冷得不住抖脚。
陈鹊抽抽鼻子,从包里抽出两个暖宝宝,活动了下手指,撕开包装纸就要往顾律身上贴。顾律十分配合地拉开外套拉链,任由陈鹊伸手进去贴在她背上。只是在陈鹊快要抽身时,她一下子圈住了陈鹊,不让她走。
“就这样,暖和好多。”
陈鹊闻着鼻尖冷香,有些害羞:“有人。”
顾律张望了下,盖上了连衣帽,又伸手将陈鹊头摁在自己颈窝处:“这样,别人就看不见了。”
“5!”
听见远方传来倒数声,顾律松开陈鹊:“在倒数了。”
“4!”
陈鹊点头,扬起一个笑脸,仍有几分婴儿肥的脸上显出几分稚嫩与可爱。
“3!”
“小喜鹊。”
“恩?”
“2!”
“我爱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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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鹊坐在车上,幽幽地叹了口气。送走了昔日老板,一时之间她竟然不知道去哪里好。
这时电话响起。陈鹊看着备注,心尖微颤。
“喂。”是她一向清冷如高山清泉的声音。
陈鹊几乎快要落下泪来,尽管她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哭。
那边并不再重复,只是传来规律的呼吸声。
陈鹊稍稍稳定心情后,回答道:“喂,我在。”
顾律也不问她刚才怎么回事,自顾自地发问:“在哪里?”
陈鹊看了一眼聊容与的公寓楼,老实回答:“刚刚送完容与回家。我辞职了。”
顾律顿了一拍后说道:“恩。”
陈鹊还来不及说些什么,顾律又说:“你回家,我待会来接你。穿多一点。”
被挂了电话,陈鹊还没反应过来。
......顾律是要和她一起跨年?
陈鹊心跳猛然加速,快要蹦出嗓子眼了。她深呼吸了好几下,才堪堪平复下来。
陈鹊回到家后没多久,便听到门铃响。她去开门,看见门口那个面无表情,眉眼精致的女人,心跳控制不住地又加速起来。
“不是叫你多穿吗?”顾律看着只穿了一件毛衣和厚外套的陈鹊,皱了皱眉头。
“我们要去哪儿啊?”陈鹊发问。
顾律看了她一眼,眼帘垂了垂,又抬起来:“学校后山。”
陈鹊一怔,无言以对。她知道顾律会给她机会,但是她没有想到一切进展地如此顺利,顾律甚至主动约她去学校后山跨年。
她又喜又忧。为破镜重圆而喜,为这轻易到来的未来担忧。
好像蛰伏在深潭之下的野兽。
陈鹊不再细想,也许是自己杞人忧天了。她只捂了一颗滚烫而快活的心,向顾律投去了一个欢欣雀跃的眼神。
顾律紧了紧围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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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只开到了山下便不能再往上开。两人下了车,老老实实往上爬,一如当年。
陈鹊气喘吁吁,身上热气蒸腾,寒冬里驱了几分寒气。
“呼,呼,怎么这么累。”
顾律停下来等她,给她递了瓶水。
陈鹊一时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十几年前。
“喝水。”顾律有些无奈。她看陈鹊只是接了水过去,然后便呆呆地望着她,也不喝。
“噢噢。”陈鹊脸有些发烫,慌慌忙忙地捧了水喝。
顾律偷偷摇头,嘴角却不自知地上扬。
好不容易爬到山顶,陈鹊随便找了个干净的地方坐下,她大喘气道:“终于到了山上了,可把我累坏了!”
顾律并不抱怨,只是倚着栏杆看山下灯火。
陈鹊望她背影,只觉得眼前那人既近又远。
你一会儿看我,一会儿看云。我觉得你看我时很远,看云时很近。
这首诗突然蹿到了陈鹊脑子里。她低头捂紧了水瓶,只觉得水冰凉凉的,手腕都快要被冻结成冰。
“累吗?”顾律并不回头,只是轻声发问。语气轻柔,是七年以来,陈鹊听她说过最温柔的话。
陈鹊用力摇头,后知后觉她看不见,又出声:“不累。”
顾律轻笑:“说谎,你一路上说了多少累了。”
陈鹊听她说笑,方才的小情绪消失得无影无踪,只换上了满心的欢喜。
顾律转过身来,往日里锐利的轮廓在昏黄的灯光下柔和了许多。
“我不累。”顾律翘起嘴角。
陈鹊呆呆地望着她,默默点头,也许是阿律平日里锻炼多吧,她本来就是极为自律的人。
“因为我每年跨年都会来这里。”
陈鹊心跳一滞,连呼吸都忘了。
“因为约定过,”顾律眼波温柔,似是一泓平静无波的潭水,“只是你又忘了。”
陈鹊感觉太阳穴突突地跳。她想起来了。
她们约定了的,以后每年跨年都来学校后山。只是分手后,她便只记得陈鹊那句‘我爱你’,却忘了两人的约定。又一次。她她没想到顾律竟然多年如一日的恪守约定。
是了,自律如她,守约如她,怎么会忘记约定。
多情却被无情恼。顾律向来是多情那人,只是看上去无情罢了。而自己,恰恰相反。
“我......”陈鹊想辩解什么,却无力辩解。泪水先一步夺眶而出。她只不住地说:“对不起,对不起......”
陈鹊听见顾律轻轻叹息了一声,然后便朝她走来。
“别哭了。”顾律抽出纸巾,温柔地替她擦拭眼泪。
陈鹊呆望她,泪水止不住地流,胸脯起伏的速度慢慢降下来。
顾律停了手上动作,回望眼前眼圈红红、鼻尖红红的人。她觉得心尖像是有一根针在一扎一扎。
“5!”
远处学生的倒计时声音惊醒了执手相望泪眼,竟无言以对的二人。
“4!”
陈鹊心思活泛,想起了之前每次跨年最后一秒,她们总会互诉爱意然后拥吻,只是不知这次会怎样。
“3!”
顾律眼神温柔,嘴角的笑也像冬日暖阳,温暖了陈鹊的心。
“小喜鹊。”
时隔多年,她又叫她小喜鹊。
“......恩?”
“2!”
“新年快乐。”
“1!”
“......新年快乐。”陈鹊扬起一个笑容,主动抱住了顾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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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年那天晚上陈鹊稀里糊涂跟了顾律回家,一切也顺理成章地发生了。
之后的事,好像除了陈鹊失去了工作,其他的便与七年前无异。
聊容与也问候过陈鹊,最近情况如何。
陈鹊只顿了顿,笑着说:“一切都好。”
是啊,一切都好。聊容与对她一向大方,虽然没了工作,但她的存款还是十分可观的。不过,最令她在意的便是顾律了。
而顾律呢?
顾律好像变回了七年前体贴的顾律,沉默又温柔,只轻轻唤她“小喜鹊”。
顾律甚至邀请了她同居。
所以陈鹊卖掉了自己的房子,搬上了珍贵的家当,进了顾律的家。
一切都那么完美,一切都很好。
陈鹊本来是这样觉得的。
只是,某一天晚上,两人水到渠成上了床,顾律抱紧了她。
顾律压在陈鹊身上,动作轻柔,眼神温柔。
陈鹊看得一清二楚,她的眸子里分明是快要溢出来的爱意。所以,她一时分不清顾律接下来说的那几句话是真是假。
“我们分手吧。”
怎么会呢?明明两个小时前,她还体贴地给自己夹菜。现在,在自己身上却说出这种话。
一定,一定是错觉吧。
陈鹊本来浑身滚烫,却一下子失了温度。她环了手臂,要去拉顾律脖颈,想要亲吻她。
顾律却避开脑袋,抽出手臂。她抽了床边的湿巾,细细擦拭着湿润黏腻的手指。
“我们分手吧。”
陈鹊听见顾律又重复了一遍。这次,她确信自己没有听错。
陈鹊脸上泛起一阵红晕,接着变白——更白,惨白可怕;甚至能够感觉到她的血液在身体表面紧紧收缩;连她的双手也失去了血色。
顾律背对她,并不看她一眼。
机械、冰冷的声音默默响起。
“你以为我为什么会和你复合?”
陈鹊不想听,却耐不住伤人的话语一股劲地往她耳朵里钻。她的眼泪啪嗒啪嗒,不停地往下流。
“因为我要让你感受到我当初的感受。现在,你觉得好受吗?”
“被抛弃的滋味,好受吗?”顾律步步紧逼、咄咄逼人。
陈鹊哭得喘不了气。
顾律沉默了许久,空荡荡的房间只回荡着陈鹊的呜咽声。
“你走吧。”顾律说。
“我,我都改了。”陈鹊哭得不成人样,她打着哭嗝,连说话也断断续续起来,“为什么,为什么还要这样对我?”
陈鹊的哭诉不忍卒听,顾律没有回应。
陈鹊又扑了上去,赤裸的胸.膛紧紧贴在她的后背。她默默诉说着她的悔意、诉说着她的爱意。
陈鹊讽刺地想起了毛姆笔下的一句话:一个人要是为情所困,就会对世界上的一切听而不闻、视而不见;就像被囚禁在小船上摇桨的奴隶,身不由己。
她抱着顾律就好像抱着救命稻草、抱着悬崖上伸出的半截树木、抱着风雨飘摇大海上的一支桨。
可顾律并不回头看她一眼,只是重复:“你走吧。”
陈鹊感觉到自己的心一下一下地抽空,又好像一股脑地堕了下去,堕进了无底深渊。
“好。”陈鹊低声应道,连哭泣的力气都抽离了。
陈鹊默默穿好衣服,只拿了手机便出了门。
这二十来天,顾律对她的好,她看得一清二楚。
顾律会带她去后山跨年,对她说“新年快乐”。却只字不提“我爱你”。
顾律会给她夹好菜。却不曾如从前,喂到她嘴边。
顾律会邀请她同居。却让她放弃自己最得意的事业。
顾律的不好,她也是心知肚明的。只是她不看,她不想看,她不敢看,她不愿意看。
海市蜃楼是美的,只要不戳破是假的,就是永恒。陈鹊是这么想的。
只是海市蜃楼消弭的那天来得太早。
陈鹊读王尔德,他说——
“生命对谁都是非常宝贵的。活着多舒服啊,坐在绿树荫里,望望驾着黄金战车的太阳,望望驾着珍珠战车的月亮。多香啊,闻着山楂树的鲜花、藏在河谷中的蓝铃花、山坡上摇曳的石南丛。
“但爱情比生命更美好。
“况且,一只鸟的心同一个人的心相比,又算得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