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开灯的房间里,长方形的屏幕闪着荧光。
——rhea,你有没有觉得活着很没意思的时候呢?
尹江染上烟黄色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跳动,打下这一句话,犹疑着,敲下回车键。他把嘴上叼着的劣质烟吐了出来,它在半空中翻了几圈儿,掉在一堆印着二次元美少女的海报上面,瞬间将少女的脸庞烧出一个焦黑的洞,又过了一会儿,升起一丝细细的白烟,跳出微弱的火苗。闻到一点焦糊味道,他的目光才从电脑屏幕上挪开,冷漠地瞥向地上跳动的小小光芒,伸出脚把它碾灭了。
——没有,你怎么了吗?
对面似乎犹豫了一会儿,qq窗口上方的打字小图标时有时无地跳动了几分钟,才憋出这么一行谨慎的问句。
——没事。就是没什么事,才会觉得无聊到想死。你看,我的今天与昨天没有任何不同,我也可以预料到明天的此刻我在做些什么,后天也是,大后天也是,一年后也是……
在不断跳出10号宋体字的电脑屏幕旁边,散落着一摊时钟的碎片。如果仔细接近了听听,还可以听到折断的时针脆弱的颤抖的滴答声。
——你太悲观了。
——是你太乐观了。你不觉得生活很没意思吗?相同的每一天,简直就是把同一个24小时复制了几万遍,还有啊,我的生活,在这个城市里可以找出几十万份一样的复制体,出生长大结婚生子死掉,连小说都不会让你看到开头就猜到结尾吧?那种书卖不出去的呀。大家都像是货架上一样的商品,误差只有上下5克呢。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尹江又从烟盒里捞出一支烟,手在桌子上的一堆杂物里摸着打火机,摸来摸去发现没有了,于是弯下身钻到桌子底,从地板上捡起那刚才因为太激动了被扫到地上的小小打火机。嚓,打着了,烟凑过去点燃。
——很有意思的想法。但你什么都改变不了。
简直是跟嘲讽一样的回复。改变不了吗?尹江轻蔑地笑了。手又搁上键盘。
——可以的。我今天辞职了,在办公室指着猪头上司骂了好多脏话,啊啊,憋死我了,又跟女朋友分手了,我忍她很久了,她既然那么喜欢房子就去嫁给房地产商吧,骂她是个拜金的傻逼,她哭着走了,呵呵。然后呢,我把积蓄全花光了,把以前想要的游戏机给买全了,在自己的电视上玩游戏太他妈爽了。现在兜里就剩五六块了吧。
——那你明天怎么吃饭?
——等不到那么久了,我打算跟你说完话就去自杀。我住在12楼哦,从窗户里爬出去就拜拜了。砰!说不定还会砸死一个跟我一样无聊的复制体呢。
——别开这么没意思的玩笑。
——没开玩笑,我窗户都开好了,冷。
——没必要去死吧。
——怎么没必要?太无聊了啊!!!!与其这么平凡地活着,还不如去死呢!你看我有退路吗?没了!
——可是
对面就发来了两个字,然后左上角的打字图标又激烈地跳动起来。尹江抱着双臂,等网线对面那人的大作。
他是一个月前认识这个网友的,看起来很神秘,资料里什么都没写,只能从性别栏看出来是个女孩子,名字是英文的rhea,他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头像是qq默认的小企鹅。他当时在qq上随便搜着玩,就加上了这个人,一个月来天南海北地瞎聊,他经常发些十分负面的工作相关过去,并不顾及对面人的心情,只是一味发泄自己的不快,毕竟只是一个网友,没有实体感,所以他并不在乎这种存在意义为零的人。
但那人一直很耐心,并没有因为他的长时间发泄而感到无聊,或是直接拉黑,而是每一次都温言软语地给他些安慰,每次都让他的内心暖暖的。像这样每天聊几句,已经成为了尹江的习惯。
——像你这样觉得自己活着没有意义,然后就自杀了的人,这个世界上也能找出几十万个呢。不信你去日本的树海看看,也许还能跟那些树上挂着的人交流一下心得呢。说实话你就连死都没什么特别的,是吧?
尹江对着这几行字傻住了。rhea是第一次这么尖锐地对他说话,话语里是满满的轻蔑,每一个字都像是讥讽的轻笑,偏偏他还无法反驳。死都是平凡无奇的吗……他的手指僵在了键盘上,打了删删了打,怎么也没能连成完整的句子。
打字的小图标还在跳动。
——不过,我这边有一个跟你想法一样的小朋友。16岁,她也很苦恼。
——是吗……那很有意思呢。
我的想法居然跟一个高中女生一样了?果然没啥稀奇呢。尹江苦笑着。
——要不要见见她?
——我马上就要死了,没有这个必要吧,我懒得开视频。
对面又沉默了一会儿,五分钟后才发来一句话。
——你想不想死得稍微特别点儿?
特别点儿?尹江疑惑地抬起眉头。
——怎么特别?
——我现在给你在网上订火车票,你明天拿着那五块钱去把票取了,然后过来找我。我会让你死成个新闻的。
电脑前的男人一下子就愣住了,嘴里的烟掉了下来,落在薄薄的裤子上,烧穿了,狠狠烫了大腿一下。尹江嗷地叫了一声,忙把它捡起来捻灭在烟灰缸里。
——……什么意思?你是要杀了我吗?
——是啊,自觉被谋杀的受害人,不是很有意思吗?
——可是你会进监狱啊。
——不一定哦。
对面很不耐烦一样,又发来催促的问话。
——这个主意怎么样?来不来?
尹江像读不懂汉字了一样,把聊天记录又拉上去,来来回回看了两遍。这样犹豫了半个小时,期间又吸了几根烟,终于下定了决心。
——好的。
去一个陌生的城市,被一个陌生的人杀掉,然后自己的死讯就放在当地报纸的头版上。
这回对面倒显得很轻快了,几乎是在瞬间就回了消息。
——那就快去把窗户关了吧。
——————
林易时把手机放下,忽然伸手揽住了在坐在身旁看报纸的叶浮,往自己的方向一搂。叶浮本来就没有防备,一下给拽得跌在林易时怀里,林易时顺势摸了摸她的头发。
“干吗啦……”叶浮再次谨慎地看看周围,放心地发现自己并没有打扰到其他同学的刻苦学习。她有点儿恼火地撑着林易时的大腿又坐直了身子,抬头发现林易时似乎心情相当不错,连眼睛里都是飞扬的笑意。
“看你可爱呀。”林易时话尾上扬,一点儿都没有道歉的意思。
“那也别现在闹啊……”叶浮抱怨,“还是晚自习呢。”不过她更好奇的是林易时这明显不正常的愉悦表情,“发生什么事了吗?你怎么这么高兴?”刚才林易时就一直捧着手机在不停按着什么,不会是遇上什么好事儿了吧。
“还不确定呢……如果可以办成的话,下次就可以让你亲眼看到一个有意思的事儿了。”林易时小心翼翼地搬起了椅子贴紧了叶浮坐下。
林易时的“有意思”,一般是指些正常人无法理解的残酷东西吧……
叶浮想起那破旧画册中工艺一样的剥皮人头,一阵恶寒袭上心头。
“你又有新目标了?”叶浮声音压成了气声,“最近就稍微安分一点儿吧?等路丽这事儿过去了再继续好吗?”
林易时歪了一下头。
“不能算是目标吧,这个人是自己找上门来的……”对于后面的劝告,她只是一脸不在乎地拍了拍叶浮,“放心放心,这次应该不会那么快上新闻的。”
叶浮知道自己的意见压根左右不了林易时的做法,也就不再多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目光又回到报纸上。最近报纸上并没有对路丽被杀事件的跟踪报道,她不知道这可以不可以理解为警方还没有什么最新进展。但愿是这样吧,一想到林易时会被拉到空地上枪毙,她就觉得整个世界都要崩塌了。
她怎么会爱上这么个危险的家伙呢?
林易时见她叹气,反倒笑了。
这时叶浮抽屉里的手机忽然嗡嗡地振动了起来,在安静的教室里制造了一阵小小的噪音。叶浮一把抓住它掏了出来,看到屏幕上显示了一个陌生的号码,便捂在手里塞进裤兜,一路小跑着出了教室去接电话。
过了一分钟,门外传来细微的“啪”一声,好像什么东西落在了地上。
坐在教室最后的美丽少女等了十分钟,也没有见到那个熟悉的人影从外面回来,手机上也没有什么先走的留言。她想了一会儿,抓起外套,穿过一排排低头做题的同学,走出教室去找叶浮。
天气是这么冷,走廊的外面,大雪依然在失了疯一样下着。裹挟着雪花的寒风呜呜地嚎叫着碾过走廊,将站在楼梯口少女的短发撩了起来。她脚边躺着一个小小的手机,亮着屏幕嗡嗡直叫,在地上因振动转着一个又一个的圈儿。
为什么不接电话呢?
没穿外套的单薄身子就像雕像一样站在狂躁的风里,一动不动,背对着林易时,灯光把她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叶浮?”林易时轻轻叫了一声,跑了过去,扳过她的身体。
随即她惊呼一声,匆忙抬起手去擦掉那苍白脸上的眼泪。那些透明的液体被风吹过,凉得像冰,几乎要在那脸上冻成不化的泪迹。叶浮对她的动作毫无反应,只是傻傻地看着前方,视线穿过了一切,投向了虚无。眼泪源源不断地流淌下来,林易时怎么都擦不完。
“怎么了?怎么了?”林易时晃着她,她也就像个人偶一样前后摇摆。
良久,那失了灵魂一样的目光才徐徐下沉,失焦地对着她的方向。
“我爸出车祸了,”叶浮像机器人一样平板地念着,“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