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地狱烈花灯火通明的正堂,舞姬们摇曳着腰肢,歌声与琴笙合鸣,穿透甚远,即便远在数百步外的曲高院中,歌乐声仍隐隐可闻。曲高怀中抱着刚出生不久的婴儿,怜爱地望着他,心中思念起了张氏,这几日也是她的产期,现在应该也生了吧,不知是男孩还是女孩?是个女孩就好了,以后嫁给普通人家,夫妻二人相濡以沫,平凡一生。男孩不好,家国沦丧之际,男孩即便不从军,也处处都是战场。对怀中的婴儿笑了笑,自语喃喃道:“你看,你身为儿郎,刚出生就要随我一战。”
婴儿还未睁开眼睛,拳头大的脑袋微微动了动,突然哭喊起来,曲高伸出手指,放于婴儿口中,婴儿粉嫩的小嘴轻轻地啜着,不一会儿,便止了哭声。曲高爱意顿生,心中又隐隐不忍,定了定神,对婴儿道:“小儿,你本是弃子,生死由天,此番与我背水一战,若能功成,我必养你育你,待你如子,否则,就将你我二人性命,都归还上天。”
这么说出来,曲高心中那些杂乱的情感统统不见了,心中只存留一个坚定的信念。估算着时辰,曲高冷凝着直起身来,抱着婴孩,向正厅走去。太守府中的一处高阁中,笔直地立着一高一矮两个黢黑的人影,微弱的夜光下,可见高者俊若星辰的面容和披散着的如墨如缎的长发。矮者身形瘦小,是个年轻女子。着一身贴身黑装,腰侧各挂着一柄半尺长的银白短匕,匕首柄端衔着指粗的铁链,铁链一端缠在女子不盈一握的腰际。女子人虽娇小玲珑,身上散发出的气息却是十分凌厉。向正厅望去,眼中的精光透着一股肃杀的寒意。见男子一直盯着曲高的身影,黑衣女子犹豫了一下,开口问道:“曲郎那里不需要支援吗?”
男子全身被黑袍包裏着,与这漆黑的夜色融为一体,半闭深眸,思索片刻,轻叹道:“今夜,就看天命在他,还是在我了!”
女子“喏”了声,忽一队守卫巡视过来,二人身子一隐,无声地消失在黑夜中。宴会上,张由与几个异族长相的壮汉把酒言欢,众女伶歌舞献毕,便娉娉袅袅地退了出去。酒过三巡,歌舞暂歇,约至了戌时,张由和胡使面上都微微有了醉意,借着酒劲,张由呼哧说道:“本府府上的歌舞可是襄阳一绝!骨都候大人今日可饱了眼福?”
那骨都候是个瘦高男子,双目深凹,颧骨却十分突出,闻言捏着细长的胡子笑了笑,操着不太熟练的汉声回道:“美人如玉,不及江山如画,襄阳虽是重镇,但于万里河山而言,却太过渺小。常听闻赵王提及,晋室英雄,唯太守与祖逖耳,赵王也常念昔日与太守对阵光景,还道与太守名为对手,实为知己!”
张由哈哈大笑,对胡使道:“骨都候大人所言不差,昔日我与赵王各自为将,惺惺相惜,现他已成了赵王,我却还只是个太守。”
叹了一声,道:“唉,时不我待!”
骨都候轻笑道:“太守如今正当壮年,仍可建功立业,何必自怨自艾,赵王殿王可正在北境眼巴巴地盼等着太守呢!。”
见张由脸上的笑容舒展,骨都候轻勾嘴角,从袖中掏出一卷羊皮帛书。“岳父,世琪生了,是个男孩儿!”
忽门外闯进一人,来者抱着个婴孩,满面欣喜,正是曲高!张由和骨都候正在用宴,曲高突然闯进,是极失礼的,若是平常,张由定会将曲高喝退出去,但此时,张由醉意朦胧的,听到女儿生产的消息,还是个男孩儿,一时竟也高兴地手足无措。伸出双手,敞开怀抱,张由动情说道:“快,抱上来,让我瞧瞧!”
曲高重重地点着头,面上堆笑,忙抱着孩上向张由小跑过去,双目余光扫过殿中,四下分布着一十六个黑甲铁卫,胡使身后跟着两个肌肉壮硕的勇者,张由身后也护着两个黑盔漆甲的刀斧手。除了张由和骨都候,殿中共有二十个精兵高手。曲高将小儿抱到张由面前,他入太守府一年,这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地接触张由,曲高所料不差,这个小儿是他接近张由的唯一机会。张由小心翼翼地捧着婴儿,轻轻地摇了摇,满目慈爱地轻声叫着:“乖孙儿,叫翁翁。”
也正是因这么近的距离,曲高才无比真切地感受到张由身上的霸者气息,这股气息拥有极强的威慑力,只是在他身侧,曲高就感觉到,袖中握着陆离剑的手,正颤颤地发抖。张由的确是个不可多得的将才,绝不能让他叛到赵国!曲高心中暗想着,他武功高深,筋骨强横,若不能一击必杀,便再无杀之的可能。稳了稳被张由震慑住的心神,曲高握紧手中的剑,正欲出手,张由忽把婴儿塞到曲高怀中道:“差点忘了,还有客人,小儿脸色怎么青紫青紫的,快带回去让大夫瞧瞧!”
曲高惊愕地捧着小儿,心慌意乱,暗暗思忖着:怎么办?怎么办?若就这样离开,再没有接近张由的机会了!不行,绝对不可以!“咦?”
曲高走出几步,翻着婴孩的包被,找了找,疑道:“世琪给孩子的护身玉符掉哪儿了?”
张由闻言,低下头寻了寻,道:“是不是方才掉到了地上?”
曲高又回到张由身旁,将婴儿递给张由,道:“岳父抱一下小儿,小婿来找。”
张由又捧着婴孩,满目慈爱地正逗着他玩,忽觉巅顶一麻,一股冰寒的气息从头顶直刺入脏腑,脑中顿时一片空白,双目圆瞪,一口鲜血喷了出来!这一瞬电光火石,谁都不会想到张由的女婿会带着刚出生的孩子来刺杀张由!身后刀斧手最先发觉,急挥着刀斧斩来,曲高拔出陆离剑,剑刃光滑通透,竟毫不染血,挥舞两下,二人因看不见剑刃,转瞬间便被曲高割断了喉管,鲜血喷溅在曲高的红锦袍上。一时间,殿中精锐各执刀兵,都围了过来。曲高被团团围住,面不改色,他不紧不慢地走到张由跟前,确认他已气绝之后,又将婴孩抱起,包裹的巾被绕过肩腰,将婴孩拴系在胸前。站直身形,双目森寒地扫过殿中众人。殿内的气氛凝到了冰点,一面是冷若寒冰,身上沾满鲜血的曲高,另一面是数十个铁卫围成的人墙,可在曲高的冷凝下,胡使和铁卫们任谁都不敢出口大气。“各位同僚,我以曲家后人的身份,请各位暂退,让曲高再杀了这三个胡贼!”
曲高冷若冰霜的声音一落,殿中铁卫齐刷刷地退后两步,堵住门口。曲高有些诧异,他只道这些铁卫会直接冲上将他乱刀砍死。胡人更为诧异,他们无法理解,为何曲高刺杀了太守,这些人还愿意听他的?曲高双目中透着森冷的杀气,事实上,从刺下张由的那一剑起,曲高便知今日绝对是不死不休的一战了,府内还有二千铁卫,这儿的动静,应已经惊动他们了吧?四面传来整齐的踏步声,和铠甲磨合的铿锵声。“你们!他杀了张太守,你们还不快拿下他!”
骨都候惊叫着,冲门口的铁卫喊道。“先诛国敌,再杀家囚。”
众铁卫一齐喊道,声势直惊得三人身形一颤!曲高挥舞着剑,闭目沉吟道:“多谢各位同僚!”
说着便快步踏出,剑花挽转,斜刺向骨都候。骨都候见识了曲高神鬼莫测地击杀三人,心中本就惊惧,此时曲高奔驰而来,他哪有胆应战,退后几步,让两个勇士上前挡住曲高,慌忙地闪身至一旁。两个勇士筋骨强横,见曲高攻来,也全神应对着。他们一左一右,各自功法都十分诡异,明明是未佩兵刃的,却每一拳掌脚踢都暗含一股气劲,那气劲凌厉浑厚,曲高先手轻敌肩上被倒踢了一腿,再一运劲便觉肩上如火燎一般灼热难忍。曲高听太公提及过,羯族信奉拜火教,这拜火教源起西域波斯,以武功和道法立教。其门徒修习的圣火心法,战斗时可令全身如附烈火,常人触之,轻则肌灼骨热,重则皮焦肉烂,是一门十分厉害又极其邪门的功夫。二人拳脚狠踢,出招快速绝伦,武功又难以言说地诡秘怪异,如鬼如魅,似精似怪。曲高纵借助陆离剑剑身透明的优势,也渐渐支撑不住,落了下风。骨都候观了会战,见曲高被二人牢牢牵扯,顿时松了口气。忽心中又想:方才这些卫士口中喊着“先诛国敌,再杀家囚”,眼下不宜再待在这儿,应趁卫士统领未至,速速离开才是。他心道只要无人下令,这些卫士是不敢对他动手的。曲高虽勉力应对两个胡人高手,但他志在骨都候,仍分出心神注意他的动向。见骨都候想要逃走,心知若让骨都候逃出这个门,铁卫们必不会放他去追。可眼前二人武艺精卓,一时之间莫说取胜,脱身都不得。绝不可让这胡贼逃走!曲高一剑逼退一人,长剑斜围,身子向另一人扑出,剑反而跟在身后,这一招乃是先以自己身子投向敌人,敌人不论如何施招,中在自己身上,势须略一停留,自己便一剑刺去,敌人武功再高,万难逃过。那人瞧出了此招的厉害,见曲高来势如此凶悍,大惊之下,突然间全身冰冷,呆立不动。此人武功虽高,胆子却是极小,眼见这一招决计无法抵挡,骇怖达于极点,竟致僵立,束手待毙。曲高撞到那胡人身上,长剑刚向前刺出,忽身形一滞,后背已被另一人抱住。他这么一抱似乎平平无奇,其实拿捏之准,疾如流星。曲高这一剑虽然凌厉,已然递不到那胡人身上,他觉臂上一紧,心知不妙,顺着身后之人向后扯之势,回剑便往自己小腹刺去。这一招更是壮烈,专为刺杀紧贴在自己身后的敌人之用,利剑穿过自己的小腹,再刺入敌人小腹,敌人如何能够躲过?胡人哪见过这两败俱伤,玉石俱焚的拼命打法,当下惊得忙松开曲高,连连后退。若这时曲高乘胜追击,挥剑斩去,或可杀之。但眼见着骨都候就要逃到门口,曲高只得弃了失神的二人,贴地疾走,斜飞一剑,正刺在骨都候后腰上,这一剑刺中脊骨,骨都候趴倒在地,抽搐了几下,瞪着双眼,却是不动了。曲高抄起陆离剑,粗喘着呼吸,双目因激战而充了血,通红的眸子配上冷俊的脸庞,因杀戮而畅快的森寒笑意,仿佛一朵在地狱盛开的花,妖冶,摄人心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