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沈长乐带着药,躲着人,沿着护城河边疾步朝内侍住的枣廊行去。
到得枣廊,看着一排排直房,她才发觉自个不知谢青棠住在哪一间。
恰在此时,她看着一个小内侍埋着头走得飞快,显也是有些心虚的,就上前拍了拍他的肩头,没想到他竟吓得当场就要尖叫起来。
沈长乐眼疾手快地捂住了那小内侍的嘴:“我不会伤害你的。我问你什么,你答什么,今夜我在此碰见你之事,就同人保密,可行?”
小内侍一双眼睛瞠得大大的,忙不迭点了点头。
沈长乐缓缓收了手,见那小内侍确实没有将人招来的意思,才彻底将手放下,低声问道:“你知道谢青棠住在哪里吗?”
小内侍指着面前的门,道:“就是这间屋子。”
沈长乐后知后觉:“你也是来寻他的?”
小内侍岁数不大,看起来也就八九岁的模样,此时眼珠子乱转着,半晌没扯出半句话来。
“放心,我会替你保密的,你也要替我保密呀。”
小内侍高兴地点了点头。
“我去敲门。”
这正合沈长乐的意,她侧身藏在了门边,等着谢青棠开门,好吓他一跳。
只听门‘吱呀’一声,谢青棠还没叫出那小内侍的名儿,沈长乐就一下子从旁边蹿了出来,嘴里还叫着。
“哇!”
谢青棠原本想做戏,装作被吓住的模样,可看着沈长乐脸上的伤,就笑不出来了。
“你的脸怎么了?”
沈长乐摸了摸自个还留有红痕的脸颊,摆手道:“不堪回首啊。你怎么没被我吓着啊?没意思。”
“窗纸映出来了。”
沈长乐看看屋内的烛光,再透过窗纸去看屋内,很是郁闷。
“我倒是把这茬儿给忘了。”
“我们出去说?”
这话沈长乐听明白了,有些不乐意了。
“你屋头藏着宝贝啊?还不让我进?而且他呢?”
她指了指身边的小内侍。
“小丁,来寻我有什么事吗?”
“老师,对不住,都是因为我……不然您今天也不会被吴秉笔罚。”
边说着,小丁边从自个衣袖里掏出了瓶药。
“这是我从别人那儿买来的药,给您用。”
宫里名不见经传的内侍要想用药,要么旁人赠他,要么去寻宫里的老人买,价格要比外面高很多,这也是谢青棠进了宫才知道的。
他现今身上没银子,都打算熬过了便罢,哪里想到这小丁竟给自个送来了?
“你年岁这般小,哪里来的银子,好容易攒下来的一点都花光了吧?”
小丁捏着手上的药瓶,头垂得低低的。
“都是我太笨了,不该问老师那个问题的。”
这问题来问题去的,搞得沈长乐都很好奇了。
不过这孩子的心倒是挺好的。
“无碍,既为你们的讲学,本该为你们解惑,且你身为学生,好问是个好品德,我们也算是各司其职了。你也不必称呼我为老师,我算不得什么老师。”
小丁闻言,猝然抬头。
“老师,你不要学生了?”
他说着,泪珠子顷刻间盈满了眼眶,看得沈长乐都愣住了。
这娃娃怎么说哭就哭啊?
不过这小娃娃倒是长得清秀,一双眼睛沾了泪花,叫人看了颇为不忍。
“我只是你们的讲学,其实算不得正经老师。这药于你来说很是贵重,拿回去吧,看看能不能退些银钱回来,或者你留着自个用也成。”
小丁抽了抽鼻子。
“老师,您不能不要学生啊。”
沈长乐看不下去了。
“行了,咱能不能进去说话?”
这大晚上的,怪冷的。
谢青棠回过神来。
这时候确实有些晚了,也怕招了人来,他也顾不上旁的了,赶忙侧身将人让了进去。
只是看着沈长乐打量的目光,又有些不自在。
“实在不好意思,叫你受冻了,屋内脏,本不该带你进屋的。”
沈长乐觉着谢青棠有时候有些好笑。
明明整个屋子被他打理得一尘不染,就连被子都叠得整整齐齐的,细细嗅来,屋内还有股子独属于他身上的墨香,可以说这内侍的直房,没有哪一间能有他收拾得这般好了。
“你这叫脏啊?我的屋子怕是都没你打理得干净,青棠,你何苦妄自菲薄?你这是在折辱自个,连带着我也跟着难受。”
“长……”谢青棠瞟了眼站在一边无所适从的小丁,到底是没将称呼说出口,“对不住。”
“你伤口可上药了?”
“未曾。”
“待会儿我替你上药。”
“可……”
沈长乐不待谢青棠推拒,用下巴点了点小丁。
“先说说这小孩的事儿。”
小丁这个小孩儿虽生得实诚,但不是没眼色,见两人这般互动,算是明白过来了,这女官姐姐可以做他老师的主。
“姐姐,你可以帮我跟老师说说吗?我是真的很喜欢读书,老师……我知道我愚钝,但是我愿意学……我会好好学的,我就想拜老师为师……我……我只是想读书……”
沈长乐接过谢青棠递来的茶水喝了口,又看着他去给自个灌汤婆子,心头暖意融融,说话更是轻快。
“那你得跟他说,跟我说做什么?”
“可是老师他……姐姐,怕是只有你能说动老师了。”
这话倒是叫沈长乐颇为受用。
她伸手摸了摸小丁的脑袋,笑道:“他有时候固执得很,那你得先问问他为什么不愿意收你做学生。”
小丁只好又眼巴巴地瞧着谢青棠。
谢青棠将灌好热水的汤婆子递给沈长乐,沈长乐接过,发现汤婆子外面裹着的布料是崭新的,瞬时明了,这是他专门给自个备的,心情更是大好。
谢青棠不知沈长乐将他的心思全猜透了去,回头看着小丁,严肃道:“我只是名内侍,若不是司礼监让我去内书堂讲学,我便不会踏足那里,小丁,我不配为人师。”
“老师讲得很好,为何不配?在我看来,就算是翰林院的讲学们也比不得老师,老师是全天下最好的老师。”
小丁眼中是拳拳真意,看得谢青棠一愣。
自从他走到了这一步,他从未想过再当谁的老师,原本为他求情的文人士子更是以他为耻。
可他还是这样耻辱地活了下来,他苟且偷生了,他有了私欲,他想要为定北王府求个公道。
但现今,一个十岁的孩子站在他面前,说他是最好的老师。
他突然有些不知所措,又涌出了一腔冲动。
沈长乐看着谢青棠这副模样,微微一笑,搭腔道:“是啊,我也觉得谢青棠会成为一个最好的老师。”
谢青棠看着沈长乐亮晶晶的一双眼睛,终于做出了决定。
“好。”
小丁没反应过来,还傻不愣登地盯着谢青棠瞧。
沈长乐伸手戳了他的后背一下:“还傻愣着做什么?你老师愿意收你做学生了,还不端着茶行拜师礼。”
“哦……哦……”
小丁手忙脚乱地就要去提茶壶,结果发现茶壶没水了,突然想起什么,回头直勾勾地盯着沈长乐手上的汤婆子。
沈长乐拿着汤婆子的手往后一缩。
“你敢!”
小丁讪讪地朝沈长乐笑笑。
“我……我去打水……”
“这时候了,锅炉房里早熄火了,你们又没灶,去哪里打?你不是带了瓶药来吗?就用那个拜礼算了。”
“这……姐姐,是药啊,会不会太草率了啊?”
“你个小娃娃,还知道草率啊?那你巴巴儿地让我帮你求你老师的时候,你怎么不觉着草率了?那你直接拿你老师的茶水来拜礼,便不草率了?”
小丁不好意思地抠着自个的手指。
对于沈长乐的歪理邪说,谢青棠向来是纵容的。
“那不过是个形式。”
小丁怕谢青棠反悔,‘扑腾’一声,跪在了地上。
“老师在上,受学生一拜。”
沈长乐在一边儿看得一愣一愣的,这小娃娃也忒实诚了吧。
她听着那声儿都觉着疼。
谢青棠也很是无奈,待人叩了三叩,忙伸手将人扶了起来,只是这一弯身,扯动了背后的伤口,疼了一背的冷汗。
小丁刚得了老师,十分欣喜,就想替谢青棠干活。
“老师,您还没上药吧?学生替您上药如何?”
沈长乐坐在一边不淡定了。
敢情她引狼入室了?
这小娃娃竟敢来抢她的活儿!
“小娃子,我会给你老师上药的,你该回去歇息了,小心以后长不高!”
“可是姐姐,你是女子,男女授受……”
小丁正欲反驳,被沈长乐一瞪,后面的话在嘴里转了一圈,愣是没说出来。
沈长乐深吸口气,笑眯眯道:“不要叫我姐姐,差辈儿了。”
看着小丁呆头呆脑的样子,沈长乐突然有些后悔让谢青棠收这么个学生。
她原意是想在谢青棠身边留个人,也能看顾他这个不爱惜自身的人,谁知道是只呆头鹅!
“行了,回去吧。”
“啊?好……”
小丁回身就同谢青棠行礼告辞了。
“不必多礼,以后在外见了我,跟寻常称呼一般,莫要同任何人提及我们的关系,另,今日你在我房里没有见到任何人。”
“是,老师,虽然学生年岁小,仍知忌口。”
“去吧。”
小丁乖乖巧巧地走了。
“这孩子学问做得好吧?太呆了!我真担心以后他跟那些迂腐子一样。”沈长乐摇头感慨道。
“长乐这是在说我吗?”谢青棠笑问。
沈长乐回头看着谢青棠,摇了摇头:“可不是,你可不呆,你可太知道说什么话能往我心窝子里插了。”
谢青棠不明所以,待见得沈长乐朝他挑了挑眉,才后知后觉她这是在翻旧账。
他连忙起身,朝沈长乐行了个文人礼。
“还望长乐能原谅我。”
“行了,你那样不疼啊?把外衫脱了,我给你上药!”
谢青棠搓了搓手指,试探道:“我可以……”
看着沈长乐的目光,他不再废话,硬着头皮将衣裳一件件褪去。
而小丁,回去后在床上辗转反侧,天蒙蒙亮才后知后觉。
这人莫非是自个师娘?
师父和师娘还真是配啊!
人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那他这一夜下来,有了父亲,也算是有了母亲了。
高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