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青棠的眼,沉静无波,就这样静静地凝视着张添,分明没有逼视的意味,但张添却觉得此刻自己仿佛被他看透了。
他放开了握住谢青棠肩头的手,避开了他的目光。
“我已身在富贵乡,何必做那无谓事?”
“做不做,值不值得做,只有北镇抚使明了。”
无疑,张添心动了。
迈过这个坎儿,前方就是一片坦途。
张家本家的孩子,嫡子也就那两位兄长,剩下的庶子,他的职位算不得最高的,但却是最为接近皇上和太后的。
赌一赌,付出点代价,说不得就能一步登天。
他背过身去,思忖半晌,很快就有了决定。
“你的目的。”
“没有什么目的。”
“没有目的?”张添轻笑,“没有目的才最可怕。”
谁也不知道这样的人下一刻是不是就会毫不犹豫地将你推下深渊,因为他没有目的、没有欲望,随心而动,可谢青棠不是这样的人。
“我望,梓州万千百姓,脱离苦海。”
张添勾唇,似讥讽,似佩服。
“这个回答真的很谢安饶。”
谢青棠不语。
“问你个话。”
“张北镇抚使请说。”
“你是怎么知道他们有所联系的?”
“偶然所见。”
张添明显不信,但也没再追问,转身准备离开,却又被谢青棠唤住了。
“张北镇抚使,若要将自个摘干净,那就要利用自个身边一切可利用的关系,包括敌对关系。”
张添回身。
“你谢安饶还知道利用人?不是最为光风霁月、光明磊落吗?”
对于张添话里的刺儿,谢青棠只当听不见。
“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张添也回了谢青棠一句,然后转过身,大踏步离开了。
是夜,沈长乐寻得了谢青棠,还不及问他同张添交涉的成果,就被他拉着好一通问。
沈长乐浑不在意地摆摆手。
“无碍,就是罚禁言,我在旁人面前不说话就是了,我就是怕你担忧,才屁颠颠儿地过来见你的。”
“夜深寒凉,本该我去瞧你的。”
“我知你不便,司礼监还没打算给你安排个好差事?”
谢青棠摇头。
“要不……我去说说?”
“不必,到时候牵累了你便不好了,你本就是皇上身边的人,“伴君如伴虎”,总要当心着些。”
沈长乐伸手握住了谢青棠温热的大手。
“我怕你不冒头,会被吴用碾死在手下。”
“不会,我谢青棠还没那般容易死。”
沈长乐看着谢青棠被烛光映照着的侧脸,一明一灭,一片晦暗。
***
梓州之事皇上让刑部去查,刑部有贾正盯着,事情进展得很快,梓州雪灾确实让不少百姓受难,许多百姓因此染上了疫病,且相邻的几个城镇也有波及,情势不容乐观。
内阁一有了眉目就要去跟皇上回禀,不料梓州知州陈南的奏折竟要比他们还早一步到皇上的龙案上。
以赵海为首的内阁将这封“情真意切”的奏折传阅完,就听坐在上首的皇上道:“这陈南在雪灾一事上确实处理得不及时,但也情有可原,人手不足,只好先顾着活着的百姓,后面的疫病是谁也没想到的,先封城是对的,不然殃及池鱼,死伤更是不知凡几。”
沈长乐在一边儿都要听笑了,合着这陈南无过还有功?
前世她只听人略略提过一句,并未多想,如今细细想来,这由头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既然因为雪灾,人手不够,那就应该上报,就算不上报,那也应该自己修书一封,请求临近州县的援助。
一个知州,这点处事能力都没有吗?这点远见都没有吗?
“陛下……”
赵海正欲开口,被皇上抬手阻了。
“不过,此事他确实失察,待将梓州事情收拾停当,将他贬谪便罢。”
听得这话,赵海暗暗心惊。
“陛下,梓州一事,按理说陈南应该早早上报才是,可他的奏折只是不痛不痒地写了几句,说是略有伤亡,一个城池的百姓啊,说不得早早收拾停当,便不会有此一难,这叫天下人如何评说啊!”
赵海根本不给皇上再阻止的机会,边说着,边跪在了地上,他身后的几位阁臣也跪了下来。
“陈南作为父母官,一城百姓全系其一念之间,事情已经闹出,封城看似保住了周围几个城池,可在城中的百姓有的病死,有的甚至被活活饿死,他又为何不开仓放粮,赈济百姓啊?陛下,这一桩桩一件件,定要彻查,不然如何给天下一个交代啊!”
赵海说得句句诚恳,沈长乐听得也是一片感伤。
只轻飘飘一个失察,是多少百姓的流离失所、是多少的家破人亡啊!
前世,沈长乐养在深宫,不知愁苦,这一辈子到了这勤政殿当差,翻看过无数史书,听过一件件朝政,才觉出自个的父皇是有多么荒唐。
她不禁想,他是如何坐上这帝王宝座的?
她是她的父皇,可她在清醒地认识到这一切的时候,徒生出一股悲切和失望。
原来,这就是她的父皇啊。
而他的父皇仍然只顾着自身。
“给天下一个交代?赵首辅,此事刑部暗中查探,你是在拿天下人来要挟朕吗?”
“陛下,臣惶恐,断然不敢做出此等事来,只是陛下,许是梓州城内确实难熬,有百姓从里面逃了出来,没人愿意收留他们,他们只好落草为寇,此事已经在东都城内传得沸沸扬扬,还望陛下洞察秋毫,给天下惶惑不安的百姓一个交代!”
皇上一拍桌子直接站了起来。
“交代!交代!把一个陈南惩治了,谁去捡梓州那个烂摊子?是你一把老骨头的赵首辅,还是你们这些阁臣?一个梓州,说得容易,谁压得住此等疫病?谁又甘愿去冒这个险?这等疫病若是传出来,又有多少百姓要遭殃?”
君王一怒,众人跪地请罪。
“请陛下息怒。”
沈长乐听得这一声声呼,甚觉可笑,有种冰淬进骨子里的冷。
她前世快要死的那一年也这样一次次地求过自个的父皇。
求他,放了她身边的人,她可以嫁一个自己不爱的人。
可是他说她丢了他的脸,有失一个公主的身份。
赵海非但不惧,还俯身磕头,主动请缨。
“就算臣垂垂老矣,但只要陛下需要、天下人需要,臣自愿赴梓州,助梓州恢复秩序。”
皇上冷哼一声。
“赵首辅,你怕是老糊涂了吧,你莫不是要天下士子指着朕的鼻子骂朕不尊老臣?你还是好好在东都呆着吧!”
赵海还欲再说,皇上坐回龙椅,一锤定音。
“行了,此事朕自有定夺。”
一干阁臣面如菜色地鱼贯而出,沈长乐随着吴用站了起来。
良久,殿内落针可闻,皇上叹了口气,一双浑浊老眼定定看着擦得光亮的地板,道:“你们说,朕是不是老了?是不是真的错了?”
沈长乐知道,这会子轮不到她开口,这不,吴用赶忙拍起了马屁。
“陛下仁德,不想在年关杀生。”
“你啊,还是你知道朕的心啊,这年关下人死刑,怕是不吉。朕这一辈子,子嗣不丰,不愿在这种关头杀人,罢了,年后再做处置吧,那些该收心的也让他们收收心了。”
皇上边说着,边看了眼吴用。
“陛下仁慈,想必那些人定然对陛下感激涕零。”
沈长乐看出了门道,皇上想要包庇陈南背后的人!
还有陈南的奏折,疫病横生之地来的奏折,这般快就到皇上手中,司礼监定也有人掺和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