勤政殿内跪了一片,谢青棠也在其中。
这是他头一天来皇上身边当值,原以为会见到沈长乐,却听说她染了病,需静养几日。
他原本心内忐忑,想要多探听一二,又怕惹人怀疑,只得忍下,如今却是庆幸她今日没来当值,否则她也要跟着受苦了。
内阁终究没有按捺住,选择在肃正十年的最后一日上书,请求皇上派人押解陈南回东都,彻查牵涉其中的人。
皇上从龙椅上站起,一步步走到跪在地上的赵海面前。
“赵首辅,就算要押解陈南回东都,合该待梓州之事尘埃落定之后,朕说得还不够明确吗?”
“陛下,梓州百姓因雪灾不过死伤几百近千人,可因为疫病、缺粮,却病死、饿死数千上万人,梓州附近的几个城镇也陆续发现有人染上疫病,不少人怕自个如梓州百姓般被困死在城中,开始四处逃亡,若再不将他们收敛,只怕会寒了天下百姓的心啊!”
赵海攒着口气说完,浑浊的眼眶里流下了两行泪,蔓延在他沟壑纵横的脸上。
“‘非信无以使民,非民无以守国’啊,陛下!”
“朕何时对百姓无信无义?赵首辅,你大胆!”
谢青棠跪在一干内侍中,放在地上的双手是紧握成拳。
这是他头一回见得赵首辅哭。
帝王昏庸,身子也是每况愈下,偏膝下又只剩一个皇子,年岁尚小,还算聪慧,却不知何时能够独当一面。
一股无力感向他袭来,他举目四望,大雾弥漫,寻不得前路。
“陛下,此事拖不得了啊。”
赵海规劝皇上的声音还在殿内回荡着。
“今日,朕累了,莫要再议了。”
皇上背过身去,是结束此次阁议的意思。
赵海这一回却不愿做那识趣之人,再一叩首。
“若陛下不允,老臣只能去太和殿外跪着,以表决心!”
赵海话音刚落,几名阁臣纷纷上表决心。
“赵首辅,朕看在你是两朝阁臣的份儿上,对你一让再让,你竟敢来威胁朕?”
“臣等不敢。”
“不敢,朕看你们是敢得很啊!既然几位阁臣愿意跪着,那便去跪着吧。”
皇上用力一拂袖,转身离开了,一干内侍紧随其后,只有谢青棠还跪在地上,遥望着跪在殿中之人。
他原本也是该跪在那里规劝皇上之人。
定北王府的定北军已然冠绝三军,可澧朝还是如落日晚霞,一去不复返,他合该在那时就做个闲散游人,亦或上阵杀敌,可他不顾皇上忌惮,还是义无反顾地走上了文官之路,意欲接近皇上,进忠言,得一个盛世太平,可惜……
殿内阁臣打算移步太和殿外跪着,赵海也要起身,但跪了太久,他一双腿站立不稳,踉跄着就要摔倒,谢青棠回神,眼疾手快地上前将人扶住了。
“赵首辅当心。”
赵海冷冷抽回了手,原本想要冷硬以对,莫名想起昨夜自个师兄的话,末了,也只摇了摇头,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徒留谢青棠一人呆呆地站在殿内。
张士来时,就瞧见谢青棠正缓缓收回空着的一双手,他抬步上前,道:“莫要忘了自个的身份。”
谢青棠回身,同张士见了个内侍礼。
“掌印教训得是。”
张士转身往外行去,谢青棠垂首跟在后面。
“身为奴婢,合该一心侍奉皇上,过去的,就莫要回首了。人嘛,眼睛是长在前面的。”
一阵冷风袭来,吹得谢青棠群青色的内侍衫鼓了起来,他抬起了头,望着前面纷纷扬扬下落的梅花,纵然脆弱不堪,拼着一阵风,也想要试着搏击苍穹。
张士顺着谢青棠的视线望去,正巧看见一瓣梅花花瓣落在了墙头。
“看吧,树不留花,花亦不回头,乘风而上也。”
谢青棠眉目微动,回头望着张士,而后后退一步,朝他行了一礼。
“听掌印一席话,奴婢犹如醍醐灌顶。”
张士但笑不语,转身离开了。
风雪潇潇,冻得人瑟瑟发抖。
谢青棠下了值,径直去了沈长乐住的屋子外,想看看有没有机会去瞧瞧她,见庆云忙里忙外地照顾着她,也安下心来,便转道去了太和殿外,却见不止几位阁臣,六部有好几位官员也陆续上了折子跪到了这里。
风雪再大,折不断的是他们一心为民的风骨。
他站在太和殿外的红漆侧门边,不禁攥紧了拳头,到底是没忍住,也悄然跪了下来。
直到天约将白,估摸着还有半个时辰该上值了,他才一手撑地缓缓站了起来,朝还跪在原地的一干官员深深作了一揖,而后起身离去。
从始至终,无一人瞧见。
通往承乾宫的宫道上长而寂寥,他独自步行其上,风雪淋了满身,却不曾回头,身形挺拔如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