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景甚美。水溶因此情不自禁向前去了。
虽看不清面容,但度其身形,猜测大概是黛玉了。瞧着她在芍药花下的慵懒睡态,只叫他心里充满怜意。
他将步子放轻,并不想惊动了她。他想:若是她未发现自己,自己也定然不去打扰她。她脸上遮盖的书,是套全本的《会真记》。那书既厚且大,正遮得密实。
黛玉只是闭上眼睛打盹,心里还是清醒的。但因水溶脚步轻缓,她半点未察觉有人。
水溶叹着摇了摇头,因担心贾母一时回来,不见了他,以为怠慢了。
想了一想,还是打算先折回去。他想:过二十来天,又能和她一路盘桓了。这一时的不见,也不打紧。
待要转过身去,就听得黛玉口中兀自念道:“哎——每日家情思睡昏昏!这人有聚就有散。聚时欢喜,散时冷清。虽清冷又伤感,但总算有此一聚。那花开时令人爱慕,谢时则增惆怅,不过也不枉开了一回——”
水溶一听,心里一怔。莫非她看见了自己?转头一见,发现她仍未起身,不过是闭口说着白话。她这话,其实细细品来,也颇有些禅味。若是和她私下相处,他定要好生和她论道一番。
且她这话里,分明也透了几分入世的通达。想她小小年纪,已有如此见地,的确令他惊喜。对于未来,他又多了几分笃定。
他含了笑,离开芍药花丛,一径往贾母屋子去。
待到了垂花门前,不巧就看见一个少女从屋里出了来,手里拿着一个玛瑙盘子。这个少女,水溶是认得的,就是那日在宝玉书房见过面的贾府三小姐,宝玉的庶妹探春。
这里是贾府,迎面而来了贾府的小姐,若装作不理,也不很妥当。因此水溶停了步子,对着探春点了点头,作聊表认识之意。
探春是去找鸳鸯要盘子的。前几日,宝钗给她送来一筐新鲜的早熟荔枝。这东西也难得,先走水路,快马加鞭从琼州一路往北,奔至金陵却不过三日。东西都还是新鲜的。
探春谢了宝钗的意。因想着贾母爱吃,因此巴巴儿的用玛瑙盘子盛了,亲自送与了贾母吃。贾母也欢喜,说三丫头是个有心的,因赏了她一对耳坠。
贾母将荔枝赏了鸳鸯等,盘子也留下了。探春惦念这盘子乃元妃进宫前所赠,总想留在身边。因此就去找鸳鸯,寻思将盘子要回来,这是其一。二则就水晶玛瑙的盘子无论盛什么果子都好看精致,是放之书房的爱物,所以一定要取回。
不想这出了来,就在前头遇到了北静王。探春见了,遂大方上前行礼。水溶示意她起来,就欲继续往前走。就听探春在旁开口道:“王爷这是去见老太太?”
水溶听她这话颇有些明知故问,就道:“正是!”
“老太太还未回。王爷要多等上一会子了。”
“本王知道。”水溶颔首。
探春大胆看了看北静王腰际左侧系着的象征身份的玉佩,笑道:“王爷玉佩上的穗子,明晃晃的润人眼睛,真叫人由不得不看。”
水溶一听,心里就一顿,随即就对她笑道:“三姑娘很会说话。”
探春一听,心里微有得意。略沉吟一下,就又笑道:“着实好看。这几日我正寻一种编织穗子的新鲜法子,满府里也寻不到,不想就在王爷身上见着了。”
水溶听了,抿了抿唇,就道:“这只是普通的穗子罢了。你若高兴,尽可去问你的哥哥宝玉。我想他为人细致,一定会为姑娘寻到的!”
探春低了头,思怔北静王这话的意思。不过,与他男女有别,在府里也算见了第二面。她料想北静王总该对她有点印象了。
何况她自诩姿容明艳,外人见了她,定然过目不忘。北静王对她应也无乏意。假以时日,再托宝玉去盘桓的话——
虽则自己是姨娘所生,是府里庶出的小姐。依本朝的规矩,庶出之女并不宜聘为亲王郡王作正妻。但倘若王爷动了心,一意而为,于这点上也无大碍。毕竟,当朝的两任皇后,亦都是庶出之女。
正寻思该如何和他续话,不想这时贾母已赶了过来。她被琥珀等丫鬟搀扶着下了车,走至上房,就看见游廊下的垂花门前,伫立着一男一女。
贾母知那青袍男子,是在此等候的北静王水溶。不过看到探春亦在这里,却是她预料不到。
那厢鸳鸯在屋里已听到动静,知是贾母回来了,便也赶着出来搀扶。
贾母忙对水溶笑道:“王爷快随我进去!哎,我也是越发糊涂了!”
本来,听了北静王过了府,贾母就欲即刻而回的。哪知贾珍和尤氏拌了嘴,尤氏一气之下竟然绝食了几天。这怎生是好?无奈何,贾母只得亲自前去劝说。尤氏说自己孤单见的,便提出要请后娘并两个妹妹接来住几天。
贾母就劝贾珍道:“珍哥!我看她也可怜见的!到了你这里,也没见过几天好日子!从前蓉儿的娘没了,是我做主叫你将她扶正的!你怠慢了她,就是怠慢了我!”
贾珍就叹:“不过是为了银碟的事,她就这样闹起来。”银碟是贾珍的姨娘,近日颇得宠。尤氏侧室扶正,膝下又无半子,总是担心被银碟几个夺了体面去。从前可儿在时,还懂替她维护。如今蓉儿新娶的媳妇,只比自己当日更唯唯诺诺,凡事倒还要来靠她。
况可儿没了后,于老太子那面,贾珍也死了心。如今只是死心塌地替元妃效劳。与房事上,也是大不收敛。数月就连纳了几个小妾。
贾珍就叹:“老太太你不知可怜的人,亦有可恨之处。”
贾母就道:“可怜你不懂你老婆的好!依我看,她是个真正的聪明机灵人,只比凤丫头还行的!有空没空的,你让她管管家!”说着,又安慰了尤氏一回,方命琥珀等人扶自己上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