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叶峥的挟恩图报下,江可舟当晚做了四菜一汤。叶峥稍一留意,就能看出全是他喜欢的口味。他后知后觉地在一桌家常菜里尝到了久违而熟悉的、“被别人放在心上”的滋味。短短数息之间,多年漏风的心仿佛被人不动声色地合上了窗户,一时间将凄风苦雨和五光十色全都隔绝在外,只剩满腔温暖平静的惘然。
江可舟的手艺算不上顶尖,做出来的全是家常味道,唯一的优势在于“熟能生巧”。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做饭对他来说并非难事,只是上学时吃饭都在食堂解决,厨艺没有用武之地。还是在江可舟毕业搬出来住之后,有时候叶峥应酬太多,喝完酒胃不舒服,又挑嘴得厉害,这不吃那不吃的。江可舟没办法,横不能眼睁睁地看他饿死,只好慢慢把做饭这门手艺捡起来,从此除床伴外又多了一重身份,厨娘。
叶峥这顿饭吃的舒服而窝心,江可舟倒是没觉察出他细微的不在状态。吃完饭,叶峥将空盘和碗摞在一起,正要端去厨房,却被江可舟半途截下:“我来吧。”
叶峥不怎么情愿地松手,看起来对那几个碗颇有点依依不舍,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对刷碗事业爱得十分深沉。
他不是不会,只是家境使然,平时无需他动手,自有人将他的衣食住行打理的井井有条。也是在江可舟住进这幢房子以后,有一次吃晚饭时开着电视,两人灯下对坐,正好听见某个连续剧里飘来一句:“做饭的人不洗碗,洗碗的人不做饭。你瞅瞅你,整天就知道好吃懒做游手好闲……”
江可舟被莫名戳中了笑点,噗地笑出声来。
叶峥无奈地看着他,挣扎了一会,说:“行了,我知道了。”
此后家里的洗碗活计就全落了叶总身上。叶峥还从没遇到过这种跟包养包得跟过日子一样的情况,他认真思考了一下,认为一切都要归咎于那时气氛太温和,两人之间的隔阂近乎透明。他愿意放下身段去洗碗,不过是为了让那人难得出现笑容的脸上多保留几分笑意。
昔有周幽王烽火戏诸侯,肯爱千金轻一笑;那么如今他屈尊洗两个碗,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
然而现在江可舟却低眉顺目地从他手中接走了碗筷,这个客气的举动一下子将他排除在外。两个人用了几年时间,好不容易搭起的一层岌岌可危的温情,却在一夕之间落回了冰天雪地的原点。
屋子是暖的,灯火也是暖的,可人心一旦冷了,要怎么做才能回暖如初?
江可舟放在茶几上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他在厨房里听见铃声,正要冲掉满手泡沫,只见叶峥拿着手机走进来。屏幕上来电显示是苏达,叶峥问:“接吗?”
江可舟愣了愣,条件反射地点头,叶峥便把电话接起开,随手将听筒放在他耳边。
厨房空间很大,可两个人同时往这里一站,却莫名拥挤起来。尤其是叶峥就站在他身后,一手撑着料理台,一手替他举着电话,身形高大,仿佛把他圈在了怀里。这个认知让江可舟心里突地一跳,不知为何有点发慌。恰好这时苏达的大嗓门响起来:“喂,小船儿,最近忙什么呢?”
江可舟手中半碗水没端稳,一下全泼在叶峥手上。
叶峥:“……”
他抬起湿淋淋的左手,握住某人僵悬在半空的手腕,推回到水龙头底下,对他做了个口型:“专心。”
“哦,在。怎么了?”
苏达听他那边传来哗哗的水声,奇怪道:“你那儿什么动静?”
“刷碗呢,找我什么事?”江可舟把两个碗冲干净,开始洗盘子。叶峥就像一只黏人的大型犬,若即若离地贴着他后背,默不作声地跟他一起听苏达的电话。
“这不是快到年底了吗,几个老同学前两天联系我,寻思着要在年前开同学聚会。前两年他们几个在s市,有时候会聚一聚,不过人不齐。今年好多出国的都回来了,打算攒个大局。你来不来?”
江可舟:“唔,天太冷,懒得动。”
苏达:“哎哟,看把你懒的。光喘个气就要把您老累死了吧?”
江可舟:“你们去玩吧,我跟他们本来也不太熟。”
苏达:“不熟没关系,你还有我呀宝贝儿~”
叶峥:“!!!”
这王八蛋当他是死的吗?!
内心暗搓搓不满的叶总圈住江可舟的腰,把下巴重重地垫进他的肩窝里。
江可舟心累地转头做口型:“别捣乱。”
又对苏达说:“少扯淡。”
“哎,机会难得,来玩玩呗,”苏达热情地忽悠道,“这都是当年课上一起抄作业的革命友情啊。听说翔哥小曹回来了,你要是不去,回头我让他俩八抬大轿亲自来请你。”
江可舟迟疑片刻,实在不好拂了好友的面子,只得妥协道:“好吧,时间地址发给我。辛苦你了。”
苏达笑道:“跟我还客气什么,就这么定了,你等我消息。”
江可舟把洗好的碗盘放进橱柜里,擦干流理台上的水渍。叶峥注意到他自从放下电话后,眼角眉梢都沉郁起来,目光散漫而怅然,像是发呆,又像是怀念。厨房装着暖黄色的吸顶灯,他的侧脸在灯光下苍白干净,却过早地显出疲惫的神气,仿佛深陷于人世间烟尘种种,看透了却参不破,只能一任沉沦,无法自拔。
叶峥不愿在江可舟想事情的时候打扰他,跟着他前脚后脚地走出厨房。等他收拾得差不多了,才说:“累了一天,早点休息吧。”
江可舟被他一声叫回了魂,这才意识到自己把叶峥晾到一旁好久。这种情况在以前非常少见,只要叶峥想,他的存在感会强到具有侵略性的程度。而且他记得叶峥非常讨厌别人面对他的时候不专心,今天居然能容忍他到现在,真是怪不容易的。
“哦,好。”他答应着,“那你……?”
叶峥端坐在沙发上,催促道:“去洗澡,等你睡下我再走。”
江可舟下意识地想要推辞,被他一个眼刀钉住,再也张不开嘴,只好讪讪地转身进了浴室。
他今天确实很累,而叶峥陪着他折腾了一场,想必也轻松不到哪里去。江可舟迅速冲完澡爬上床,只盼着叶峥赶紧走。在卧室这种地方,他多少还是有点怕叶峥,毕竟这里的回忆最多,而且有些并不算愉快。
床垫吃重,微微向下凹陷。叶峥关掉床头灯,在一片昏黑里注视着江可舟的脸,即使看不清,还是能感觉他在刻意向后缩。他忍了又忍,终于没忍住,问:“就这么怕我?”
江可舟立刻不动了。
“算了,”叶峥话一出口就后悔了,说,“睡吧。”
江可舟突然说:“谢谢。”
叶峥没什么情绪起伏地道:“饭我已经吃过了,不用说第二遍。”
江可舟似乎是短促地笑了一声,停顿了许久,久到叶峥以为他会就此打住话头时,他才十分艰难地开口说:“不光是你帮了我。嗯,我大概很久……没被人挡在身后过……”
他实在是不善于直白地表达感情,一句话说得晦涩难懂。久不以真心示人,从一把余烬里扒拉出还带着点体温的火星,对他来说无异于剖开肝胆置于昭昭天日之下。叶峥不知道他这句话背后的挣扎,但他头一次从江可舟嘴里听见这样一句近似撒娇的示弱。像一只拒人千里之外、不让摸也不让抱的猫终于主动低下头让人摸摸耳朵,把自己的领地向他敞开了一条缝——
今晚的寒风、闹剧、怀疑和无休止的忐忑,忽然都有了意义。
叶峥隔着棉被轻轻拍了拍他,俯下身凑近他耳边,鼻息吹着耳后脖颈,缠绵灼热得仿佛情人间的呢喃,声音压得极低:“不用谢,宝贝。”
江可舟刚卸下的铠甲还没来得及武装回去,就被这人乘虚而入。他半边身子登时酥麻,脑海里警铃大作,正要躲开,极其克制温柔的一吻却骤然落在他额头上。
“别躲,”叶峥含着笑意的声音响起,“就这一下,不闹你了。”
“我明天出差,让小刘先接送你两天,上下班别再被人堵了。”他慢条斯理地将被子拉高到江可舟的肩头,“至于同学会,愿意去就去散散心,不想去就不去。我不逼你,没人能逼你,用不着给他们面子。”
“好了,睡吧。我陪着你。”
失眠是江可舟的老毛病,严重的时候连挂钟秒表滴答都能吵得他睡不着觉。跟了叶峥之后,居然改善了不少。多数情况下是做到筋疲力尽,直接两眼一闭昏睡过去;或者盖棉被纯睡觉时,多翻几次身就会被叶峥抱过去,一下一下顺着他的后背,像哄闹觉的小孩儿。也许有人陪着,潜意识里知道自己是安全的,很快就能迷迷糊糊地入眠。
不知道叶峥是不是安眠药成精,江可舟几分钟前还觉得自己情绪波动太大,生怕晚上睡不着。几分钟之后,已经困得睁不开眼了。
叶峥在黑暗里一动不动地坐着,直到确定他睡熟了,才轻手轻脚地离开卧室,关门落锁。
他开车回住处的途中给司机打电话安排日程,隐约牵挂最终在空旷长夜和万盏华灯里落地成型。
随手打开的车载音响里,款款流淌着熟悉的曲调——
“应该怎么爱,可惜书里从没记载,
终于摸出来但岁月却不回来。
不回来,错过了春天,
可会再花开。
一千种恋爱一些需要情泪灌溉,
枯毁的温柔,在最后会长回来。
错的爱乃必经的配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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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奕迅《葡萄成熟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