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节刚过,paramounthall开张的消息就已经传遍上海滩大街小巷。
上海是个藏龙卧虎的地方,能在这里站稳脚跟的人都不一般。
政府里当差的,道上混的,有时候路上遇到个人,形容普通,泯然于众,说不定他叔叔老婆二姑子的邻居,就有什么了不得的来头,但能在上海开舞厅,自然更不平凡,否则今天小混混来收个保护费,明天又有些警察来找茬,生意就做不下去了。
开舞厅的不一般,能开像paramounthall这样的超级大乐场,更是难上加难,尤其开张当天,吴市长亲自到场致辞,青帮大佬也亲自过来捧场,有眼色的人一看便知,这老板将黑白两道都打点好了,是绝对不能来找麻烦的,否则定会撞到铁板,头破血流。
paramounthall这个名字终究太洋气了,没多少普通百姓能记得,取而代之的是“百乐门”朗朗上口,连那些留洋归来的千金小姐们,也懒得再去嚼它原来的读音,与众人一样喊起了百乐门。
岳定唐去南京出差开会了,为期三天。
这三天里,凌枢简直如同放出囚笼的老鸟,今天约程思去吃个饭跳个舞,明天不请自来,跑岳家蹭顿饭即便岳定唐不在,但岳家人也不可能不放他进门,有他在的岳家总是不寂寞,凌枢半点不见外,也没有食不语那些习惯,一边吃还一边和老管家絮叨最近的市井奇闻,老管家很喜欢凌枢,岳家伙食没因为岳家主人们不在,就有所下降,老鸭汤还是那碗老鸭汤,葱油拌面也还是那碗葱油拌面。
但没了岳定唐在旁边没完没了地试探,话里藏话,笑里藏刀,凌枢整个人都轻松下来,日子过得那叫一个轻松惬意,睡觉都能哼段小曲儿。
甄小姐的生日宴就设在新开张不久的百乐门。
那天傍晚凌枢抵达时,门口早已车水马龙,熙熙攘攘。
小汽车从大门口一直排到后面看不见,门童负责迎宾开门,弯腰弯得后背都快直不起来了,手也已经麻木了,可见宾客如云,络绎不绝。
甄家的人脉,也由此得以窥见一斑。
比起旁人大张旗鼓地出场,凌枢显得低调毫不张扬。
他既没坐车,也没买礼物,两手空空,低调到近乎寒酸。
幸好那张脸还能看,甄家的人验过请柬甄家之后,便让他进去了。
此处自从建成后,凌枢还未光临,平日经过,只知外表富丽堂皇,光鲜亮丽,里头肯定也不会差到哪去,如今进来一看,方知别有洞天。
五彩斑斓的玻璃灯泡装饰下,偌大舞池熠熠生辉,这里是全上海唯一装有弹簧地板的舞场,许多人以能进来跳一支舞为豪,就连小费也跟别处不是一个档次的。
中央大物池周围又错落分布各种中小舞池,平时都是被分别包场的,但今天,整个百乐门只为了一个人服务。
那就是甄丛云。
西装革履,衣香鬓影,甄家能请来的人,身份地位自然不会差到哪里去,不可能发生什么穷小子鱼目混珠偷摸进来的情况,更不可能出现通缉犯突然在这里被认出来的乌龙。
凌枢饶有兴趣地想,估计全场所有人里,最寒酸的应该就是自己了。
他拿了杯香槟,躲在角落里,逍遥自在,又如观察众生的隐者,有着旁人无法理解的自得其乐。
如果岳定唐在此,就能看出凌枢这是想躲懒了。
主角甄小姐还未露面,客人依旧陆续入场。
“嘿!凌枢?!”
肩膀被猛地拍了一下。
凌枢回过头,居然瞧见上回在领事馆宴会上偶遇的老同学林鼎康。
“你怎么会在这里?”林鼎康脸上有些不可思议,随即又发觉自己问得不妥当,赶忙笑道,“可以啊凌枢,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了!”
林鼎康是领事馆翻译,虽然想单独拿到请帖不太够格,但跟着美国人一道进来,还是没什么问题的。
既然上次凌枢能跟着岳定唐参加领事馆的宴会,这次有岳家的面子在,参加甄小姐生日宴,自然也不是什么大问题。
他理所当然认为凌枢肯定是跟着岳定唐来的。
“定唐呢,怎么没瞧见人?”林鼎康四处张望。
凌枢:“他去南京开会了,我一个人来的。”
林鼎康半是歆羡半是玩笑:“他待你真不错,以后要是饭碗砸了,我也来投靠你们,你可千万得帮我说两句好话啊!”
请柬是甄小姐亲自给的,凌枢见他误会,也不解释,只是笑笑,与她闲聊起来。
“你没带女伴过来?”
“没有,你也是?无妨,今夜百乐门的舞女也都被甄家包下来了,待会儿会陪宾客跳舞的,不收小费,你看上哪个,过去搭讪便是,只要人家乐意,就算不付出街钟都没什么问题,哈哈!”
“那是谁?”
凌枢忽然指着门口进来的一行人道。
林鼎康:“那是甄家的老四,甄爱农,就是甄丛云的四叔。”
凌枢:“我是说他旁边那两个。”
林鼎康哦了一声:“是日本领事馆的人,一个是参赞佐田三木,另一个不认识,看样子应该是佐田的秘书。”
凌枢:“甄家果然能耐大,领事馆的人来捧场,青帮大佬也来了,就算待会儿南京那边派人过来,给甄小姐庆生,我也不稀奇了。”
林鼎康笑道:“可不是么,这些人抬抬手,就够我们吃一年的了。老实说,我也没想到甄小姐生辰,弄得排面这么大,那些可不是等闲就愿意来的,听说甄小姐尚未婚配,也无男友,要是今晚能让她一见钟情,说不定能当上甄家的乘龙快婿,那可真就是鲤鱼跃龙门了!”
他侃侃半天,才发现凌枢根本心不在焉,一半注意力都不在自己这里,不由循着对方视线望过去。
穿着酒红色旗袍的美貌女人,正挽着中年男人的臂弯,两人喁喁私语,脑袋几乎挨在一起,状若亲密。
女人的容貌委实出众,已然超过这里的大多数同性,以至于不少目光落在她身上,都会停留三秒以上。
“咦,那不是何幼安吗,她也来了?她旁边的男人居然不是沈十七,那是谁?”
林鼎康从没见过那位成先生,认不出来是正常的,凌枢没说话。
他的目光越过何幼安跟成先生两人,穿过熙熙攘攘的人群,又落在不远处的角落。
在那里,也站了个人。
跟几分钟前的凌枢一样,形单影只,不与旁人交流接洽。
没有人主动近前和他攀谈,就像隔着一道无形屏障,把他和周围的人都隔开来。
凌枢他们这个位置,正好就在楼梯口往上几步,有些居高临下的意味,又不显眼,正适合观察认人。
他看见那个人,也正盯着何幼安所在的方向,面无表情,不似善意。
对方浑身上下,都散发绝非善类的气质。
“那人是谁?”
凌枢抬起下巴,示意林鼎康去看。
“站在酒柜旁边的那个。”
林鼎康定睛细瞧:“好像是鹿同苍身边的人,叫,叫江什么来着?”
凌枢:“江河。”
林鼎康:“对对,江河!这是个心狠手辣的角儿,杀人不眨眼,虽然他很得鹿同苍信任,能耐也不小,但若是没什么事,还是少与这人打交道的好。”
隔着人群,对方似乎感觉到凌枢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抬起头往这边看。
林鼎康赶忙收回眼光,转身低头喝酒,故作无事。
凌枢却没有躲闪,反倒还遥遥朝江河举杯致意。
江河看了他一眼,冷冷转开,半点回应也没有。
“你们认识?”林鼎康忍不住问。
“之前不认识,现在不就认识了?”凌枢耸肩。
林鼎康无语,觉得他心真大。
出于老同学的情分,和交好岳定唐的关系,他又提醒了一句。
“你还记得去年轰动一时的无头尸案吧,据说死者就是得罪了江河,才会被他命人砍头分尸的,至今也没人敢追查下去,就这么不了了之了。他平时跟在鹿同苍身边,就是负责干那些鹿同苍不方便出手的脏活累活,手上沾的血,不是一星半点。”
凌枢拍拍他的肩膀。
“放心,我晓得了。”
说话间,门口一阵骚动。
许多人纷纷抬头,望向动静来源。
先是门童开道。
然后是星光闪烁,华丽曳地的裙摆。
最后才是被许多人簇拥着翩翩入场的甄丛云。
人群自动自觉让开一条道,令她畅通无阻,接受目光洗礼。
甄丛云泰然自若,没有半分局促羞涩,显然早惯了这样的场面。
她直接走上中央舞台,只对着话筒说了一句话。
“今日是我生辰,感谢大家赏光到来,祝各位尽兴而归。”
说罢打了个响指,现场静候已久的乐队立马奏起音乐。
嘉宾们没有动。
所有人都在等她开舞。
她进来的时候孤身一人,而在场也多的是年轻俊彦。
甄丛云势必要在其中挑选一个。
那些带着女伴前来的,现在可能已经暗自后悔了。
第一支舞意义不同,许多认为自己足够资格的人,都禁不住在脸上流露出势在必得。
还有人主动上前,朝甄丛云伸出手。
“甄小姐,不知我是否有幸邀请您跳第一支舞?”
凌枢认识那个人。
对方来自一个从晚清到北洋政府,再到中华民国,几代官场不倒翁的家族,这样的门楣,配上甄家门第,绰绰有余。
但,甄丛云仅仅是冲他一笑,没有搭上那只手。
那人有些尴尬,手在半空停了片刻,不得不撤回。
又有不少自我感觉良好的人,主动上前邀请甄丛云。
其中甚至还有青帮大佬,和政府要员。
但甄丛云都笑拒了。
“这甄小姐眼光还挺高。”林鼎康忍不住嘀咕。
“挑选一个,等于得罪其他,不如谁都不选,找一个谁都不敢生出怨念的局外人。”凌枢笑了下。
甄小姐的想法,比一般人聪明多了,不愧是当过她父亲秘书的人。
话音刚落,甄丛云就朝他们这边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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