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贵妃奉召过来时,宴席已近尾声。
她的身孕已有九个月,按太医推算,该四月下旬临盆。为能在产子时顺畅些,这两月里,她虽推病将甄皇后避得远远的,闲暇时却常由宫人扶着各处走动,被永昌帝撞见过数回。
礼数有失,不敬皇后的罪名她敢担着,如今永昌帝亲命刘英来请,她却没敢推诿。
甄皇后纵未必得宠,甄家的声望摆在那里,中宫之位便难撼动。而范贵妃的权势气焰却多是靠永昌帝的宠爱得来,永昌帝又是个极爱颜面的人,范贵妃深知其秉性,自不敢明目张胆地触其逆鳞。
好在万芳园离她的宫室不算太远,前两日范贵妃还乘着步辇来散心过。
宫人环侍的步辇在阁楼下停稳,范贵妃虽未刻意描眉施粉,衣裳首饰却都是精心挑选过的。新裁的宫装飞鸾华彩,崭新的锦缎在春光下格外鲜丽,她身段本就出众,孕后小腹虽高高隆着,别处仍被宫装勾勒得曼妙,衬着发髻间金玉钗簪,明艳照人。
小心翼翼地下了步辇,两位宫女左右搀着,扶她慢慢上阶梯。
这阁楼离地也只丈许,因是给后妃赏花所用,阶梯修得格外平缓,不能说如履平地,上下也半点都不费力。
范贵妃却走得极慢,单手抚着孕肚,两步一歇,不紧不慢。
赚足了诰命们等候的目光,她才缓缓走过来,由宫人搀着向帝后行礼,笑吟吟道:“臣妾听闻皇后设宴赏花,本该早些过来,只是这孩子闹腾得很,来得迟了,还请皇上恕罪。”
她肯来,永昌帝自是高兴,亲自扶她入座。
女眷赏花,永昌帝本是过来露个脸瞧瞧太子,被贵妃耽误到此刻,索性没再离开。
……
恭维寒暄的宴席结束,甄皇后便请女眷们自行赏玩,不必拘束。
范贵妃施施然起身,“臣妾也有许久没来赏花,皇上陪着一道走走吗?”说罢,朝甄皇后粗粗行礼,仍是旧日风头占尽的模样,同永昌帝走在前面。
甄皇后也不恼,叫宫人伺候好太子,跟在永昌帝身后。
走到杨氏附近,却又笑着与她和宁国公夫人同行说话。
令容也跟在杨氏身后,因前头范贵妃和永昌帝走得慢,只能慢往前挪。
没走几步,旁边一道身影凑过来,却是章斐。
“少夫人数日没见,气色倒是不错。”
“章姑娘精神也不差啊。”
章斐唇边噙着点笑意,“其实是有件事想请少夫人帮忙。孤竹山上有座普云寺,少夫人想必听说过?”见令容颔首,续道:“普云寺里有位高公子,画的山水极好,千金难求。我想求一副送人,却又怕他不肯,听闻少夫人跟他是故交,能否请少夫人帮忙引荐?”
这话来得突兀,令容微诧。
高修远在普云寺的名声她是听说了的,虽在其中时日不长,却因一幅飞瀑而得寺里高僧盛赞,旋即,先前从笔墨轩卖出的山水也被装裱翻出,叫人赞不绝口。
短短两月之间,他在京城声名鹊起,令容哪怕身在后宅,也有所耳闻。
盛名之下,高修远也一改从前闲云野鹤的淡然做派,跟京城里擅书画的名家往来颇多,赴过数次文人雅会,却又摆着孤高姿态,轻易不肯给人泼墨赠画。
他年纪轻,书画上的造诣却不低,加之胸中自有风月山河,纵有沽名钓誉之嫌,却也是声名渐噪,求者如云。
章斐一身书香气,仗着章老的文才盛名,清高自许,想求画并不奇怪。
但章斐初至京城,怎会知道她跟高修远有旧交?
令容摸不准她的打算,只淡声道:“怕是要让章姑娘失望了,我与他也只数面之缘,已有许久没通音信,引荐也没用。”
章斐似有些失望,默然颔首,提醒道:“小心脚下。”
两人已走至阶梯旁,前面是甄皇后和杨氏、宁国公夫人,再往前则是永昌帝亲自搀着范贵妃,离地面尚有三四阶。
令容低头瞧路,腕间衣袖被风吹动,扫过手臂。
仿佛有柔白的珠子掉落,一瞬间珍珠散落如雨,弹在阶梯,发出极轻微的动静。
珠子滚了满地,走在皇后身边的宫女脚下打滑,低呼一声,身子前倾,撞在前面宫女身上。那宫女惯常随侍范贵妃左右,格外留意周遭动静,听到声音回头,却被一道大力掀着,身子骤然扑向前面的范贵妃。
范贵妃由永昌帝搀着,脚步才抬到一半,便被随身宫女重重撞在后背,扑向地面。
砰的一声,孕后沉重的身子摔倒在地,伴随痛呼。
在场众人谁都没料到这变故,愣了一瞬后,宫人们惊呼着扑向范贵妃。
永昌帝脸色都白了,抱着范贵妃在怀,慌道:“叫太医!快!叫太医!”
太监手忙脚乱的跑去召太医,范贵妃手捧小腹,方才的明艳骄矜荡然无存,惊慌含恨的目光径直看向还在阶梯上的甄皇后。
永昌帝后知后觉,也随之看过去。
甄皇后神色从容,三两步赶过去,“贵妃如何了?可别伤及皇嗣,快叫太医!皇上放心,太医定能护好胎儿。”旋即回身,怒目扫过随行宫人,“是谁如此放肆!”
范贵妃的宫女早已吓得脸色煞白,跪在地上叩首不止,最先摔倒那宫女更是胆战心惊,说话都打哆嗦,“奴婢是不慎踩到了东西才会滑到,是奴婢有罪,求皇上恕罪!”光洁的额头一下下触在地面,转瞬便带了些许血迹。
甄皇后倒是先顾着范贵妃,“贵妃和胎儿要紧,快叫太医,太医呢!”
她满面关切,范贵妃眼中却几乎能喷出火来。
怀孕后千防万防,就怕损及胎儿,今日赏花赴宴,因有皇帝在场,连她都没想到会有人敢出手。这一跤摔得不轻,脚腕扭伤,腹中剧痛,她又是惊慌害怕,又是恼恨愤怒,眼见永昌帝对甄皇后没半点疑心,咬牙道:“谁的珠子!”
满地珍珠柔白生晕,令容下意识抬腕,便见腕间空空荡荡。
心里霎时狂跳起来,她扫过满地珍珠,蹲身将那不知何时断裂的线绳捡起入宫之前,每一样首饰她都用心查过,这珍珠手串极牢固,不可能平白断裂,那断口也跟磨断的截然不同。
方才风拂过衣袖……
令容喉咙觉得干燥,骤然明白过来,看向杨氏。
杨氏仍旧镇定,伸手道:“我瞧瞧。”
那断口整整齐齐,杨氏眼神锐利,岂能瞧不出端倪?
旁边甄皇后却已道:“许是珠串磨损,臣妾过后自会彻查,贵妃身子要紧,先扶上步辇。皇上放心,不会有事。这两人行事不慎,伤及贵妃玉体,送去杖毙!”目光扫过令容和杨氏,递来个安抚的眼神,转瞬即逝。
令容却半点都不觉得被安抚。
这一摔不足以要了贵妃和腹中孩子的性命,但甄皇后既已出手,显然还有后招。
若甄皇后当真不欲害韩家,延庆殿里无数心腹,有这等明目张胆害人的胆量,用谁的不行,偏要盯上她?
不管甄皇后是另有打算,过后有本事糊弄过去,将这点风波化于无形,还是想拖韩家入水,让永昌帝碍着两家权势难以查办,这嫌疑令容都不想背尤其是被甄皇后和故意引开她注意的章斐如此算计。
她瞧向杨氏,婆媳心有灵犀,杨氏电光火石间也已猜出端倪,看向甄皇后。
甄皇后站得端庄贵丽,目光微沉,有点威逼利诱的意思,却又丝毫不露惊慌。
杨氏眸色微冷,看向令容,“这是你的?”
“是。”令容会意,当即跪地,向永昌帝道:“但请皇上明察,臣妇入宫前仔细瞧过,珠串并无伤损,不会无故断裂。”
此言一出,便是将贵妃摔倒的事从无意推向人为。
甄皇后目光陡然锋锐。
永昌帝脸色铁青,怒声道:“那它怎会断裂,伤及贵妃!”
“这破口应是锐物割断。”杨氏亦跪地回禀。
“放肆!”永昌帝大怒,同宫人一道将范贵妃搀扶在软凳上侧躺着,命人送往近处宫殿清太医照料,怒目扫过令容周遭数人,“是谁!”
周遭鸦雀无声,宫人们跪了一地,谁都不敢承认。
杨氏缓声道:“既是锐物割断,必有凶手,还请皇上查问清楚,免臣妇忐忑担忧。”
永昌帝当了数年皇帝,玩乐惯了,加之担心贵妃和胎儿,对这般棘手的事无从下手,只气得脸色铁青,怒道:“刘英方才是谁在她身边,挨个搜!搜不出来就严刑逼问!”
目光扫过令容,却又顿住了。
韩家权势日盛,永昌帝倚重颇多,纵有色心贼胆,在韩蛰跟前碰了钉子,便收了色心。
对于韩家,他仍心存忌惮。且贵妃虽跌倒,幸未损伤性命,韩家主动认了此事,可见有底气,宫人可随意处置,这两位诰命却是不好随意搜身的。他又是气怒又是忌惮,一时间竟左右两难。
旁边甄皇后瞧得出杨氏是想撇清,适时道:“既然是被剪断,查问这些宫人也就是了。”
令容垂眸,看了眼杨氏,领会其意,叩首道:“事关皇嗣,臣妇愿听候查问,以证清白。”
“既如此,”永昌帝犹豫了下,“一道去刑狱司,查问清楚再说。”
刑狱司是宫中的刑房,甄皇后触手可及的地方。
田保、范逯倒台后,甄韩两家已有许多裂隙,跟甄家反目是迟早的事。
杨氏虽对甄皇后恭敬守礼,要紧事上哪会任人牵着走?当即道:“今日之事关乎皇嗣,外妇诰命与内司妃嫔毕竟不同,臣妇以为,当交由刑部或锦衣司查问。”
这话倒没错,刑狱司职在管教约束宫人,拿住诰命查问,毕竟不妥。
且甄皇后虽从容镇定,方才范贵妃那含怒的眼神瞥过去,终究勾起疑影。
永昌帝想了想,便吩咐禁军将当时在场的令容、章斐及两位命妇和宫女们送去锦衣司,查问清楚了再送回。
甄皇后还想说情,永昌帝却记挂着范贵妃,匆匆走了。
她心中不悦,扫了杨氏一眼,紧随永昌帝去瞧范贵妃。
禁军随后过来,请令容和章斐等人先行,却将宫女们尽数押着,抄近路前往锦衣司。
作者有话要说:锦衣司众人:各部门待命,迎接老大的夫人!
令容:我难道不是去坐牢的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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