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初八,贺折竹终于接见完了大臣的内眷,赏赐也按着各大官员的品级送出,事情一件件理顺,终于清闲下来。
她疲惫地揉了揉额头,问身边的侍女:“剜瑕和安儿呢?”
侍女朝她行了一礼:“剜瑕姑娘和大皇子正在华荣殿里等您。”
她从贺折竹还是大皇子妃时便向她效忠,算得上是她身边的老人,贺折竹待她亲厚,故而她也不像他人那般拘谨,抿唇一笑道:“剜瑕姑娘说您会在这个时辰忙完,我起初还不信,没想到确实如此!”
“怎么还盯着我什么时候忙完?”贺折竹露出一抹笑,“他们俩又在折腾些什么了?”
———虽是责怪的话语,却没什么责怪的意思。
“这我可不敢说。”侍女道,“要不您亲自去看看?”
“也好。”贺折竹起身,“这几日忙得厉害,是我忽视了他们。”
她从办公的栖凤殿走出来,侍女跟在她身后,两人闲适地走向华荣殿的方向。贺折竹过去能把大皇子府管理得井井有条,能在燕焜昱伤了腿最难捱的那段时间不让他在府里听到半丝闲话,能让大皇子府不可外泄的讯息半点不透,自然有一番手腕。她如今接管燕国后宫,过了最初的不适应阶段后,很快便得心应手起来,短时间内对后宫已经形成了有效控制,即使她只带着一个侍女,也没人能兴风作浪。
“姐姐!”
才刚踏入华荣殿的正门,贺折竹便听到少女清脆的声音,她顺着声源的方向看过去,便见剜瑕坐在池边的围栏上,双腿悬在空中晃晃悠悠,安儿乖乖坐在一边,抓耳挠腮地解着手中的九连环。
贺折竹浅笑起来,心头的阴郁和疲惫拨云见日:“怎么又坐那儿去了?冬天水寒,当心些。”
贺折竹起先见剜瑕坐在围栏上还会担心不已,但剜瑕性子执拗,她也不愿在这种小事上让她不快,只能嘱咐宫人多盯着,别让她落到水里,但每次见了,仍免不了要念叨几句。
“知道了知道了!”
贺折竹走近了,便看到剜瑕面具下的眼睛滴溜一转,看起来像在打什么坏主意,果然———正在玩九连环的安儿忽然被掐住腋下腾空而起,双腿悬在了池面上方。
安儿先是一惊,随后又放松下来,象征性地蹬了几下腿。任谁一个月里被吓好几次,也会慢慢习惯的。他小大人似的叹了一口气,拨弄了两下九连环,语气平得像一条不会起伏的线:“好吓人啊———剜瑕姐姐,你放我下来吧。”
“没意思。”剜瑕晃了晃他,见他毫无反应后将他重新放了回去,“你现在都不害怕了。”
安儿顶着一张精致的小脸,毫无说服力地陈述:“我怕,特别怕。”
谁骤然腾空不会害怕呢,他第一次还吓到尖叫了,只是后来被吓得多了,就习惯了。最重要的是,他相信剜瑕姐姐会保护他的安全,绝不会让他真的掉到水里。现在剜瑕姐姐越来越活泼了......他这算不算另类的彩衣娱亲?
“怕还配合我玩?”她想使坏时安儿完全有机会避开,但他没避。
“我相信姐姐。”安儿认真地说,“我想体会姐姐的感受。”
剜瑕喜欢坐在这种又高又危险的地方,她说这样会让她觉得自由,安儿不懂,但他尝试着去理解,认真地想要敲碎她的壳。
“安儿真贴心,像块小甜糕。”剜瑕捏了捏他的脸,然后看向静静立在一边的贺折竹,“姐姐,我们去内殿吧!”
“好。”贺折竹伸手牵住她,就像平时牵安儿一样。三个大小不一的影子投射在地面上,像是真正的一家人。
*
“丹阙姐姐,要不、要不我们还是不学了吧?公子他和你开玩笑的!”芷兰一边小声拒绝着,一边试图将祝凌手里的书抢回来,“车上看书对眼睛不好还会耗费你的心神!真的!”
时间倒退回一刻钟前,霍元乐和芷兰一前一后进入车厢,气氛莫名地沉闷,祝凌有些受不了,便开口缓和气氛,和霍元乐几句交谈下来,芷兰莫名成了最大的受害者———霍元乐请祝凌在这短暂的路途中陪芷兰念书,权当救她的报酬。
芷兰垂死挣扎:“我学过了!不用再学了!”
公子这是报复!绝对是报复!!
“就是因为学过,只是温故知新,所以对心神损耗不大。”细帘投射出霍元乐的轮廓,“丹阙姑娘愿意为你受累,你还要吵吵嚷嚷,让她忧心难受?”
芷兰:“......”
可这报酬......就是恩将仇报啊!!
【我理解学渣的痛苦......】系统小圆球在意识空间里唏嘘道,【芷兰算不上学渣,估计是个偏科的天才。】
芷兰看着年纪不大,医术却精湛,不然也不能仅凭一手银针就能替代内力压下祝凌体内的毒。
“我不想重温了,我记得的。”芷兰可怜巴巴地看着祝凌,“丹阙姐姐,你好好休息行吗?我救你我不要报酬!”
“只是重温。”祝凌将书换了一个方向避开芷兰的魔爪,柔声道,“我们从最简单的诗句开始复习,我说上句你接下句,如何?”
丹阙柔和下来的样子让芷兰恍然,不要的话到了嘴边莫名说不出去:“......成吧。”
祝凌这才有空认真翻了翻手里的书。这书不是单纯的诗集或集注,而是被人整理过、特意挑选了难度的手抄本,一字一句,都是细细密密的用心。
“那我开始了。”祝凌提示道,“朝辞白帝彩云间———”
“夕贬潮州路八千!”
祝凌翻书的手一顿:“你再说一遍?”
或许是祝凌的神色不对,芷兰脸上的自信开始变得犹豫:“不对吗?”
祝凌摇摇头:“不对。”
“我这首没背熟,下一首一定可以!”
“是‘千里江陵一日还’。”祝凌说出了正确答案后又问,“多情自古空余恨———”
“道是无情却有情!”
祝凌:“......?”
怎么又错了?
她试探着再问:“仰天大笑出门去?”
“归来倚杖自叹息!”
祝凌:“???”
她三句一句都没对!!
她不死心地又抽了一句:“垂死病中惊坐起?”
芷兰信誓旦旦:“日啖荔枝三百颗!!!”
祝凌:“......”
系统:【......】
你要说她学渣吧,她还知道那么多诗句,你说她不是学渣吧,她一句也没对。
祝凌有念了一句鼎鼎有名的:“回眸一笑百媚生?”
“此时无声胜有声!”
祝凌感觉麻爪,她陷入了沉默———这时真是无声胜有声的真实写照了。
“咳———”细帘的另一端忽然传来一声压着的轻笑,“丹阙姑娘不必惊讶,她这已经有进步了。至少听起来......像一句诗了不是?”
芷兰垮下了脸。
祝凌:“......?”
什么叫听起来像一句诗了??
在她疑惑骤起的时候,她听到霍元乐的叹息:“她之前背的诗,比这离谱多了。什么‘楚王好细腰,单于夜遁逃’、什么‘近乡情更怯,十步杀一人’......背不出的时候,便一句诗反复地用,我言‘欲为圣明除弊事’,她回‘不如自挂东南枝’,我言‘人生在世不称意’,她回‘不如自挂东南枝’......”
祝凌:“......”
系统:【......】
“所以......”霍元乐压着笑的声音传来,“让丹阙姑娘以陪她读书为报酬,并非看轻姑娘。”
祝凌内心痛苦面具。
这还不如看轻她呢!
她艰难地问:“那她的译文与章句,学的如何?”
“唔......”霍元乐沉吟,“丹阙姑娘不妨一试。”
芷兰默默地捂住了脸。
祝凌叹了一口气,她拍了拍芷兰的肩:“我只是看看你掌握的程度,你不要紧张。”
再坏也不会比眼前这种情况更坏了!
祝凌满怀期待:“‘潭中鱼可百许头’,何意?”
芷兰迟疑着不敢作答。
“大胆说。”祝凌鼓励她,“没事的!”
“......潭里的鱼可能有一百多个头?”
祝凌:“......?”
这合理吗?!
【百头鱼???《山海经》的第几页啊!!】
“那———”祝凌深呼吸,“食马者不知其能千里而食也?”
“吃马的人不知道它能跑千里就把它吃了。”
祝凌:“......”
她合上了书,她觉得她不用再问了。
沉默,是现在的车厢。
过了好一会儿,细帘另一端的霍元乐才慢悠悠地开口:“我适前与丹阙姑娘交谈,姑娘说要去王都寻人,如今韩国境内不算安稳,姑娘孤身一人又身无分文,着实危险。不如与我们同行?姑娘只需像今日一样陪她读书就行。”
祝凌:“......”
她现在已经在考虑和他们分别后靠抓悬赏罪犯赚钱的可能了。
不过———
“公子为什么改变了主意?是知道我的身份了吗?”
丹阙是直爽,但不是笨蛋,一开始的霍元乐可是要在下一座城池将她放下的,他这样的人想法一旦确定,就很难改变。
刚刚还有些搞笑的温馨气氛荡然无存,她坐直了身体,声音里自然而然地生出一股凛然锋锐来:“因为蓬莱,对吗?”
“姑娘聪慧。”霍元乐隔帘赞叹,“蓬莱的璇霄,在燕国的昌黎郡可是声名大振,我在韩国,亦有所耳闻。”
“你在威胁我?”
“不是威胁。”细帘上霍元乐的投影依旧不动如山,“我只是好奇。蓬莱......究竟是个什么地方?”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迷惑:“闻所未闻,见所未见,一出世便有英杰。”
“姑娘容貌姣好,识文断字通晓经义,有不弱武艺傍身的同时,又身中难得的剧毒。”
前者证明她出身不凡,后者证明她处境危险。
“七国之内,像姑娘这样的女子自然有,但极少;面对全然陌生的环境却不慌乱,自有底气,少之又少;敢于毫无防备将性命交托给看似年幼的孩子险中求生,就近乎于无了。”霍元乐擅长抽丝剥茧,零碎的信息被他整合成惊人的猜测,“所以我只能大胆推断,姑娘来自海外,来自那个刚刚出现在世人眼中的蓬莱。”
虽然蓬莱出身这一点,从对话的一开始他就诈出来了。
“璇霄丹阙,仙境也。能取这样的名字......”霍元乐笑道,“姑娘的身份比之璇霄,怕也不会差到哪去。”
“姑娘中毒流落此地,可是蓬莱出了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