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笼上月亮,天地间一片昏沉,贺折竹倚靠在床榻上,疲惫地睁着眼睛。她这几夜几乎不能入睡,闭上眼睛便是各种各样的噩梦,有安儿哭喊着求她救命的,有剜瑕拉着她的手痛苦地叫姐姐的,有燕焜昱废去她掌管六宫权利,任她们自生自灭的......这些噩梦一个接一个,宛如永不停歇的浪潮将她吞没,她从噩梦中惊醒到现在,甚至有些不敢睡下。
“吱呀———”
寝宫的门忽然被推开,一豆烛光由远及近,烛光中露出了剜瑕的脸,还有随着她走过来的、那一句温柔的“姐姐”。
“是又做噩梦了吗?”剜瑕看起来是匆匆赶过来的,她脸上甚至没有戴上那半扇面具,疤痕狰狞的脸暴露在空气中,贺折竹闻到她身上浅淡的香气,她惯来是不爱熏香的,只是这几次身上总带着凝神的香囊,说是为了让她静心。
“是啊,这几天总是做噩梦。”贺折竹叹了一口气,“上次......我大概是吓到了。”
剜瑕抚了抚她的鬓发:“姐姐,宫里的一切都交给我吧,你好好休息。”
她身上凝神的香味似乎特别管用,贺折竹渐渐感到了一丝困意,她又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好......那你万事小心。”
在贺折竹再次睡熟后,剜瑕起身,举着灯走到了熏香的香炉旁,在查看了一番后,她将桌上的冷茶泼到了炉灰里,炉灰泛出一点赤红,香味骤然浓烈起来,但只短短几息,便尽数散去,香味和颜色都恢复了正常。
这香以后怕是不能再用了,再用就要起疑了,不过算算时间,也够了。
剜瑕直起身,窗外忽然传来不知名的鸟叫声,由高到低,渐渐隐没在了夜色里。
开始了。
*
自从与宋兰亭不欢而散后,燕焜昱就加紧了殿外禁军的巡防,老燕王留下的最后一点没被他派出去的残存势力也是尽数安排在他所在的宫殿附近,势要将他所在的地方打造得如铁桶一般。
今夜燕焜昱刚宠幸完一个美人,按着他以往的惯例,自然要与美人小意温存一番,但如今的情形下,他只是冷漠地派人将美人带了出去,全然不顾美人泫然欲泣的神色。
关着殿门,燕焜昱依旧能听到禁军巡防之时铁甲互相碰撞的声音,往常这种声音都能让他觉得安心,今夜不知为何只觉得心慌。
他高声道:“来人!”
有低眉顺眼的侍从从殿外进来———最近他不允许任何人守在内殿,所有人只能在外殿等候吩咐。
“今夜负责巡防的是谁?”
“祁氏祁云洺。”
———那是他母族的人,可以信任。
“好。”燕焜昱微微阖了眼,“退下吧。”
内殿又重新恢复了悄无声息。
*
丑时初,第一波禁军巡防交接完毕,祁云洺卸下一身铁甲直奔宫外,安静了不过几月的燕京,又重新开始风起云涌。
丑正,禁军巡逻小队中陆续有人因为吃坏了肚子向上官暂时告假,巡逻队伍出现了空缺。一刻后,有几道影子悄无声息地潜入。
丑时近末,第二波禁军开始交接,郑瑄和作为领头人,换下了所有在岗的禁军,他带来的禁军,悄无声息包围了整座宫殿。
寅时一刻,第二场宫变开始了。
这场宫变比起几月前显得有些悄无声息,但其间所蕴含的可怕深意,令人胆寒。
*
“哒、哒......”
“吱呀———”
殿门在深夜里发出渗人的响声。
这几天对各种声音都特别敏感的燕焜昱瞬间就惊醒了。殿内的烛火还在燃烧着,风从打开的殿门里掠进来,吹得烛火在墙上投射出各种诡谲的影子。
他警惕地从枕边摸出一个短匕攥在手里:“来人......来人啊!”
无人应答。
燕焜昱神色一僵。
那些守在外殿的人呢?都去哪里了?
“来人!来人啊!”
他又呼喊了几声,依旧无人应答,他慢慢地从床上下来,匕首仍然攥在他的掌心,只是掌心和匕首相接的地方起了一层粘腻的冷汗。
眼前的场景......实在是太怪异了。
内殿的门扉不够厚重,被风吹的一开一合,隐约能看到外面有火光。
他从架子上拿了一件斗篷,胡乱地披在身上,小心地推开了内殿的门扉———
外殿的门大开着,大门之外,是熊熊燃烧的火把,几乎连成了一条火焰长龙。披挂整齐的禁军就这样举着火把,气氛压抑到了极致。
某种不好的预感在心间越扩越大,燕焜昱死死地攥着手里的匕首,走到了大门口。
“嘀嗒———”
有什么东西从门框上滴落,落到了他的脸颊上。燕焜昱伸手一抹———是一滴红色的血。
会在梁上的人,只有老燕王留下的势力,也是他有力的倚仗。
“你们想干什么?”燕焜昱觉得自己的身体和魂魄好像分成两个部分,明明他想怒吼,想居高临下地指责他们,到头来说话却带着颤抖的声音,“你们、你们是要造反吗?”
依旧无人回答。
那些禁军的脸隐藏在兜鍪之下,火把的光在他们脸上投下莫测的阴影。
“陛下,您何必再多问呢?”禁军的领头人说话了,燕焜昱听出是郑瑄和的声音,“德不配位?怎可为君?”
“你放肆!”燕焜昱的牙齿咬得咯吱作响,“立嫡立长,燕国上下,还有谁比我更正统,能越过我去!”
他怒吼着,是困兽死前最后的挣扎:“郑瑄和,你郑氏是想要被满门抄斩吗!”
郑瑄和静静看着他,燕焜昱的眉眼间与老燕王有六分相似,燕王一脉,不知道是不是天性使然,所有人都狠辣无情,他们眼里没有君臣情谊,只有自身的利益,一旦受到一点侵犯,便会不择手段地回击。
所有人都说郑氏煊赫,说郑氏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但谁又看见了这些荣耀下的血泪?有些族人确实不无辜,但也有不少族人被诬陷、被下狱、被迫委曲求全也难以保全性命,就连他们嫡枝这一脉,不还折损了一个观棋吗?观棋这辈子都不可能回来了,活着的只能是燕轻歌。
“郑氏在您手里,迟早会与满门抄斩没有任何区别。”郑瑄和说,“我只是为郑氏寻一条真正的活路而已。”
他看着昔日高高在上的燕王如今狼狈的样子,心里没有任何波动。他只觉得疲惫,争权夺利的路,实在是太难走,也走得太累了。
禁军统领带人包围皇宫,逼得帝王素手无策,听起来是一件很可笑、甚至近乎于天方夜谭的事情,但此时就这样发生了。
“你这是在自寻死路!”燕焜冷笑,“郑瑄和,就算宋兰亭站在你这边,可他是文官!还有一半的兵权在祁氏!”
祁氏那一半兵权是他最后的底牌,作为他的母族,祁道安一定会来率人来救他,绝不会让他们这些乱臣贼子得逞!
听着燕焜昱的话语,宋兰亭的目光落到他身上,于公,能毫不留情杀害治疫功臣的人,非明君之相;于私,能将对自己帮助良多的人推入死亡深渊的,非可托之人。这样的人在燕国的王位上坐得越久,危害便越大。
“燕王不必再等。”宋兰亭毫不留情地戳破他心中最后的幻想,“祁司马今日不会来。”
那封稍稍颠倒了事实的“真相”,早已送到了祁道安手里,最可怕的谎言是九分真一分假。祁道安当年最对不起的,便是他那个在燕王宫中的女儿祁苑,这事几乎已成了他的心魔。所以他才会在本应致仕的年纪,强撑着重新站在朝堂上给燕焜昱撑腰。
如今一朝得知自己愧对的孩子早就在宫殿里化成了一堆白骨,他所撑腰的对象是燕王与他人的孩子......他还会来吗?
浓烈的愧疚变成浓烈的恨,也只是瞬间的事情,信上的东西越是查证,便越是真实。
———因为那些痕迹都是真实存在过的。
这才是最致命的一击。
重重火光之中,燕焜昱孤立无援,然后他听到:“燕王,请您上路吧。”
这平淡的陈述句里,蕴含着莫大的恐怖。
燕焜昱踉跄着后退几步,差点被身后的门槛绊倒,在禁军的注视下,他跌跌撞撞地退到门内,狠狠地关上了大殿的门。
他做这一切的时候,无人阻止他,只有祁云洺偏过头来,目带征询地看了宋兰亭一眼。
“不必理会。”宋兰亭想到今日白天他收到的那封密信,虽然不明白皇后贺折竹身边的剜瑕为什么会提出这样的要求,但秉承着尊重盟友的原则,他并没有多问,而且......剜瑕更改后的计划,对他更有利。
“天亮之后,就该鸣钟了。”
*
燕焜昱关上殿门的那一刻,浑身上下都是冷汗,他的心剧烈地跳动着,呼吸也逐渐粗重起来。
怪异感在心间蔓延———太顺利了。
他们说让他上路,难不成他便会自行了断吗?祁云洺......不,宋兰亭他们既已走到了这一步,便容不得反悔。
已是不死不休的局面,怎么会突然宽容?
他仓皇着退到最内间,踉跄着往床榻上扑,燕王宫里有两个通往宫外的密道,其中一个他父皇用过了,已经不算隐秘,另一个则位于这间宫殿内,他的床榻之下。
燕焜昱迅速找到床头雕刻着的装饰,将一只浮雕鹿的鹿角向内翻折,伴随着“咔嗒”一声,与地面紧挨着的床榻缓缓向外移动,露出了一个黑梭梭的洞口。
燕焜昱连灯都不敢拿,怕被人发现不对,在暗道打开后,他立刻扑进那条暗道里,但没几息,却一步步倒退出来。
在他退得足够远后,那黑暗与光明的交界处出现了一线寒光———是刀尖反射出的雪亮光泽。
一个女子一步步从黑暗中走出,她脸上戴着半扇玉制的面具,另外半张脸上有些许浅淡的伤痕,燕焜昱没认出她的人,却认出了她的装扮———那是这几月跟在贺折竹身后的、宛如影子似的人,据说、他努力回忆着,据说对贺折竹有救命之恩?
不知道是什么原因,燕焜昱一边倒退,一边觉得自己的身体渐渐变得沉重僵硬,他眼前开始出现昏花重影,亮点与斑驳交杂,他晃了一下,跌坐在地上。
身体反应明显不对———燕焜昱越来越迷糊的脑袋里闪过这个念头。
随后,一个被他忽视的细节忽然浮现在脑海里,萦绕在他周身的、浅淡的香气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好像......好像是他刚刚打开暗道入口时。
“你不能杀我!”恐惧渐渐在他脸上上浮,燕焜昱努力说着毫无意义的话,“你欲取我性命之事若被他人知晓,该是个什么下场......”
因为身上突如其来的不适,他的话说得很慢,听起来比平时要有信服力得多:“宋兰亭他们不愿意背上弑君的骂名,于是蛊惑了你,让你来取我性命。我若是身死,我的皇后,我的儿子———他们该如何看你?”
他隐约记得贺折竹似乎对她不错:“他们对你如对亲人,你忍心让他们伤心欲绝,忍心与他们仇恨深种?”
“燕王说得也有理。”剜瑕慢条斯理地转了一下刀尖,刀身反射出更刺眼的光泽,她忽然转换了话题,“陛下听说过贴加官吗?”
迎着燕焜昱不自觉流露出的恐惧目光,她缓慢的、吐字清晰地:“将桑皮纸贴在人脸上,再用水打湿,就能显出人的五官轮廓。桑皮纸一层层叠上去,越叠越厚......”
可怖的酷刑被她徐徐道来,在空旷的、点满了蜡烛的殿内回响:“等干透后揭下来———”
她的目光掠过燕焜昱的眉、眼、鼻、唇,恶意不加掩饰:“就是一张栩栩如生的跳加官面具。”
她向前走了几步,微微弯下腰,匕首在她指尖灵活地穿梭着,看起来迷人又危险,她认真打量着这个跌坐在地上的一国之主,脑海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随时处在崩溃的边缘。
关于乌子虚是公主这件事,她只是怀疑,不敢确定,也许她所猜测的一切都是巧合,但......即使是一点点微小的可能,她也不能忍受。
救她的神明合该享受这世间最好的一切,人世间的苦难不该沾染她,世间的阴谋不该触碰她,她生来就该金尊玉贵,就该受人爱戴敬仰———她怎么能吃苦呢?
就算有这样的念头,也是不该。
而造成这一切发生的人———没有存在的必要。
......
天刚破晓的时候,燕王宫的方向,传来了九声沉重的钟鸣。
燕王突发恶疾,驾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