乐珩一手带大了乐凝,他怎么会认不出那副熟悉的躯壳下,那个他所熟悉的灵魂?
“怀疑我......”祝凌说,“为什么又要写下那封信?”
“人总是怀抱侥幸。”乐珩将灯盏放到案几的角落,那一豆灯火便照亮了一小片天地,“我想的是,万一呢......”
万一那只是一个荒诞虚无的梦,万一乐凝并没有身死,万一是他过于杞人忧天,万一......
只要有一丝一毫的可能,他就愿意去欺骗自己。
可你连自欺欺人的机会都没有给我。”乐珩说,“白泽玉佩带回来了,明光令带回来了,暗格里的那封信......也带回来了。”
这些东西放到他面前的那一刻,他就知道那个活着的人,那个被太傅确认过的人,绝对不是凝凝。可他又忍不住去想,也许那个救了凝凝的门派格外厉害,无论是玉佩还是明光令都无用武之地,所以凝凝才将它们送回来———但那些微弱且侥幸的念头,在看到“乐凝”的第一眼,便被冻结在了初春还有些刺骨的寒风中。
“你甚至不愿意骗骗我。”乐珩从桌上拿起那本记载了志异的书,轻轻地、慢慢地抚去上面的灰尘,“或者说......你连骗我都骗得那么不走心。”八壹中文網
无论是被原样送回的玉佩和明光令,还是从未被动用过的珍宝阁,又或是那小摊上对摊主的询问,那样冷静且理智,还有在太傅府看见他时一瞬的紧绷。
破绽太多,方方面面都是,这才造就了眼下的场景。
祝凌明白乐珩的意思。她踏入千秋殿,射箭场地角落箭靶上面那支箭,那新鲜的箭痕,其实已经很明确地提示了她———千秋殿里有人。可祝凌摸了摸那只箭,看到了离她不远处的梧桐树下并排的秋千,她忽然就觉得累了,关于谎言,关于欺骗。
她走进了千秋殿,打开了暗门,故意去拿了案几上摊开的那本书,她只是没有想到,那本书下会有信纸,更没有想到乐珩知晓乐凝出事的时间竟然那么早。所以那一瞬她慌了,她下意识地想逃避,幸好那扇出去的暗门已经关上,给了她与乐珩面对面坦白的勇气。
“我没有想过我会成为她。”
“我以为你不会回来。”
他们两个同时开口,又同时愣住。
最后,是乐珩先说:“白泽玉佩是羌国继承者的象征,明光令可以调动明卫和光卫,也是珍宝阁的最高权限。我以为你把这些东西送回来,是要与我划清界限,从此不再回羌国。”
雪盐......不过是明面上合理的借口罢了。
“我之前是这样想的。”祝凌是打算找个时间将制盐的方法丢给周啸坤,然后就迅速离开,避免和乐珩见面,但———
祝凌看着烛光中乐珩清瘦的侧脸:
“羌国已经成了这样,我总要回来见一见你。”
———替乐凝见一见你。
乐珩听出了她没说完的那半句话,于是他笑起来,眼角泛着红:“你这样说......我大概就知道......知道为什么凝凝选择了你......”
“我没有护住我的妹妹,反倒要她为我操心......”他低低地笑着,浑身颤抖,最后捂住嘴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撕心裂肺,扶着案几站都站不住。
祝凌上前扶住了他:“乐凝走前......最挂念的就是你的安危。”
再多安慰的言语,在此时都显得苍白无力。
“蓬莱———你应来自于蓬莱......”剧烈的咳嗽似乎抽干了乐珩的力气,他的语调很轻,语速很慢,“蓬莱擅医,对吧?”
燕国的乌子虚身边跟着医剑双绝的璇霄,就是来自于蓬莱,天下皆知。
“蓬莱擅医。”祝凌说,“我想给你把脉,看一下你的身体情况。”
她这两日与乐珩打交道的次数廖廖,相处时间最长的不过是今日白天的别明月,但她光是观望乐珩的面色,便已经觉得他的身体情况很不对了。
”要是凝凝......”乐珩没有回答祝凌的问题,也没有让她碰到他的手腕,他只是说,“要是她在萧国时,能遇到你们就好了。”
遇到擅医的蓬莱弟子,凝凝是不是就有活下来的可能?
祝凌飞快地眨了一下眼睛,她的鼻子有点酸,喉咙有点胀,她不知道要说什么,最后只剩一句:“抱歉。”
《逐鹿》的世界里根本就没有蓬莱,蓬莱是水中花,是镜中月,是她杜撰的一个虚影。
“你和我道什么歉呢?”乐珩慢慢倚着案几坐下来,他眼前阵阵发黑,心脏刺痛,灵魂和身体好像分成了两个人,身体愈沉,神志愈清,“我不也是在试探你吗?”
“我以为凝凝的魂魄,还在身体里。”
她吃饭时用筷子掰开鱼肉的举动,马场里不黑对她的亲昵,都给了他一种凝凝还在错觉,所以别明月也是他的试探。只是从辰时到戌时,他再也没有在“乐凝”身上看到一点有关凝凝的影子。
凝凝除了他以外,最是依赖阿娘,要送别阿娘最后一程,凝凝哪怕一息尚存,也绝不会不出现———除非她不在。
“所以你看出我不是乐凝却没有动手———”祝凌说,“是因为你以为......她还会回来。”
“很天真的想法,是吗?”乐珩看着她,外露的情绪一点点收回去,“你来这里是为了什么?”
乐珩做了十五年的羌国太子,深知人心贪婪,大多数人所求为钱权名利,除这以外,有人为爱恨,有人为家国,有人为百姓......无论好坏,无论善恶,只要有所图,就做不了圣人。
“钱、权、名、利———人有所求,便有破绽。”
完全对着她毫无防备的羌国国库是[钱]、别明月时她腰间的那枚玉钩是[权]、雪盐的推广是[名]、羌国盐引悉数交由她掌管是[利]。
两日,乐珩已经经尽数试过了一遍,不为钱权名利,没有爱恨相连,羌国的百姓与她毫无瓜葛......似乎只是单纯地为他而来。
“我用了她的身体,欠了她一个因果。”祝凌说,“你当时问我的时候,我其实很担心。”
“担心我会因为父亲阿娘都走了,妹妹也不在了,所以心灰意冷,觉得活着没意思?”乐珩掩着唇又咳了几声,清瘦的身躯随之颤抖,在咳嗽停住后,他从袖中抽出帕子,擦去了掌心那一抹残红,“我是凝凝的哥哥,更是羌国的太子。”
“一国太子受万民供奉,金尊玉贵、锦衣玉食地长大,就该肩负起自己庇护百姓的责任。若轻言生死,置百姓于何地?”
乐珩幼年读《六韬》,读到文韬里的盈虚篇,其中有句话:君不肖,则国危而民乱,君贤圣则国安而民治,祸福在君不在天时。
他从小便被作为一国君主培养,他的生死,并不仅仅只关系到他一人,更关系到羌国的百姓。他不求自己能做到盈虚篇中所说的“百姓戴其君如日月,亲其君如父母”,他只求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
他只要还是这个身份,他就必须要为羌国百姓的未来绸缪。
“我想请你帮我。”
乐珩忽然抬起手,将手腕伸到祝凌面前,腕间苍白的肌肤下是明显的经络,愈发显得伶仃:“我想活。”
他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