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筒“咣当”一声落在地上,当即惊醒了窝在铃铛里睡觉的缺牙,它猛地睁开眼睛,直起身板看了眼四周,神情很是慌张,显然是这大半年受了不少惊吓。
“虫儿!”小和尚见铃铛里的小虫儿醒了,当即被转移了心神,直勾勾地看着它很是欢喜。
白骨神情恍惚,脚下不由自主地往前追去,可一路穿过了竹林小径也未曾看到他的身影,一时站在原地茫然无措,不知该去向何处。
她六神无主了许久,才依稀听见了院子里传来的说话声,声音清透却不似以往温润,可依旧好听悦耳,她听得心间一颤,一步步走向院中。
一眼看见院中坐着两个人,一个是秦质,一个是先前见过的老和尚,二人对面而坐,中间摆着一盘未下完的棋局。
老和尚似有所觉,往她这处看了一眼却未开口唤她,只执白子落于棋盘一角,“山后竹林的风景可得公子满意?”
“尚可。”秦质静看棋局,闻言不过开口道了两字,似不愿多言。
“倘若是兵戈踏过,这一处尚可景色只怕不再尚可,生机既灭又何来茂盛?”老和尚面容祥和,却话中有话。
秦质闻言不以为然,“百草丛生,翠竹遍地,便是踏过也不过是命数所致怨不得人,来年春日自然又显生机。”
老和尚似觉这话罪孽深重,不由双手合十闭目念了句佛语,才开口道:“若是竹林之下枯根成堆,毁之确是命数,可这一片郁青,正值茂盛,执意毁之,难免动伤根本牵连无辜。”
秦质淡淡一笑,笑中似含凉薄,“伤之根本与我有何干系,世间本就没有无辜之人,只有弱强之分。”
老和尚闻言未再开口,微微摇了摇头轻叹了口气。
“白施主!”小和尚小心翼翼捧着铃铛里的缺牙往白骨这处小步跑来,这一声叫唤便引得院中坐着的二人一道看来。
白骨见秦质眼中神情极为陌生疏离,仿佛根本不认识她一般,心口不由被这眼神狠狠刺了一下,当即难受地垂下眼睫避开了他的视线。
小和尚一路跑到白骨身旁,瞧见了院里坐着的方丈不由小脸一白,如同做错了事一般低声唤道:“方丈。”
老和尚见状不由慈祥道:“悟时,你又逃了早课。”
小和尚连忙摇头,上前几步将手中的虫儿递去给老和尚看,“悟时怕白施主的虫儿饿了,所以才请了白施主一道去后山竹林里采露珠,免得虫儿饿死了去,世间少了一条性命……”
老和尚闻言笑着点了点头,看了一眼窝在铃铛里犯懒的虫儿,神情颇有几分了然,转而看向白骨,“白施主这几日在寺中可还习惯?”
既问到了她,自然不能再站在原地不动,她只得上前几步走到人前谢道:“一切都好,多谢寺中收留。”
秦质收回视线,视线看了一眼铃铛里的缺牙便不再关注他们,伸手取过一子落于棋局中,仿佛一旁站得是无关紧要的人。
缺牙只觉一阵冷风扫过,不由睁开小眼儿看去,一见秦质当即瞪圆了眼儿,小模样很是惊恐。
“白施主莫要客气,此间山中气正好,留于此处与你有益,老衲寺中有一心法正巧适合白施主,劳烦施主稍坐片刻,待老衲下完这盘棋局便去取给你。”
白骨闻言看了一眼秦质,见他神情淡淡眼中只有棋局,半点未见不耐烦便点了点头,跟着小和尚去了一旁的树藤下坐着当摆设。
小和尚爱动爱说,现下缺牙醒了,他的眼里便全是缺牙了,一时直兴高采烈地与它扯话头,可惜缺牙每每都是一脸蔑视地看着他嘴里的大白牙,根本没听他说话。
白骨虽然看着小和尚和缺牙,可注意力却还在秦质身上,她想着往后再也看不见了,便心心念念想着多看看他几眼,多留些念想,可又怕太明显了被他发现,便只能偶尔扫一眼,只是越看便越难受不舍,一时心中酸涩难当。
老和尚在棋局上又落下一子,“公子今日特意来替谢家幺女祈福实属难得,不知早间得的是什么签?”
白骨闻言一怔,再无掩饰转头看向他。八壹中文網
秦质淡漠的眉眼骤然染上温暖笑意,一如往日,可却再不是因为她了……
他薄唇轻启,语调不自觉温柔,“自然是上上签。”
老和尚闻言又道:“谢家幺女前日来求的也是上上签,二位倒是登对非常,想来公子也是极为中意这门姻亲了……”
秦质伸手又取一子,皙白修长的手指夹着成色剔透的黑子,神情坦然直白,话中多有期盼亲昵,“邈邈性子娴静、善解人意,娶妻如此是在下的荣幸,现下只等她将病养好,便八抬大轿迎进秦府。”
白骨一时闷苦难解,她明明知道再听下去也是痛,却还是控制不住坐在原地。
老和尚看了一眼白骨,“老衲听闻公子往日在外已然娶妻,只不知此事是否当真?”
秦质闻言手间一顿,缓缓侧头看向白骨,眼里没有半点温度,又转向对面的老和尚,唇瓣微动,话间全是疏离淡漠,“夫妻情变,勉强不得。”
白骨看着他淡漠到了极点的神情只觉窒息,她心口骤然一疼,再也熬不住其中的苦涩绝望,突然起身快步跑出了院子。
缺牙正神情藐视地瞪着话唠小和尚,却见白骨突然起身离开,不由一脸呆懵,完全不知发生了何事。
白骨走后,院中突然一片安静。
秦质看着棋局神情淡漠,似半点不为所动。
老和尚站起身双手合十于胸前,缓和道:“今日棋局已乱,往后公子也不会再来,看来这一局是分不出胜负了……”
秦质唇角微扬,噙一抹淡笑,“我即便不来,胜负也已定。”他伸手取一枚黑子,放至一盘路数大乱的棋局里,错综复杂的局势当即清晰明了,黑子路数百出,在白子中脱颖而出,胜负一眼既定。
老和尚看了一眼棋局,半点未见恼意,依旧慈眉善目,“老衲所言不单指棋局,公子喜于操控人心,焉知人心百种,多而不能算之,天家百臣皆是如此,倾覆之时恐是灭顶之灾,望公子三思而后行……”
秦质闻言神情淡漠,不置一词。
老和尚言尽于此也未再打算多言,一边缓步走出,一边远处的小和尚,“悟时,该走了,免得你师父又到处寻你。”
小和尚连忙捧着铃铛里的缺牙,小跑到老和尚身旁,不自觉看了一眼好看的大哥哥,他年纪虽少,却也能察觉出气氛不对,便再也不敢多言直跟着方丈一道离开。
秦质静看棋局许久,才伸手从袖口中拿出一支签,签下绑着一只细小竹筒,竹筒里头塞得是祈愿的字条,
那竹签上清清楚楚刻着三个大字,下下签,而背面的签解,字字含凶意,此签根本不是他说得什么上上签,乃是下签中的下下签,兆头极凶。
他神情越淡,玉面隐含几分凛冽,指间不自觉用力,指节骤然泛白,竹签“啪嗒”一声忽然被折成了两段。
春日雨水丰沛,才刚晴过几个日头,便又稀淅沥沥下起了雨,早间细雨朦胧,空山弥漫着雾气,似烟似雨,如临梦境。
白骨在屋里僵坐了一夜,整夜未眠让她眼里依稀布了血丝,形容极为憔悴落寞。
他有了可以白头偕老的心悦之人,往后夫妻和美,再也不会像与她在一起那样,被牵连地险些送了命。
一切都如她设想的那样,可她还是控制不住地难受,好在……好在她早就习惯了忍耐,习惯了荒凉和绝望,这些从来与她相生相伴,由不得她脱离。
清晨的寺钟响起,一声一声响彻整个山林,伴着屋外雨声幽远至深,她默坐了许久缓缓站起身出了屋,寻了寺庙的一处侧门站着。
这一处草木杂生隐蔽至极,若不细看根本不会有人看见她,而她却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那数百级台阶,和台阶处停着一辆马车。
昨日里送斋饭的和尚曾提起秦质今日会走,她想或许这是老天爷给她的唯一一丝怜悯,让她最后一次再偷偷看他一眼。
早间细雨蒙蒙,山路湿滑,寺庙便没有什么人来,空空荡荡的百级台阶越显冷清。
她在细雨中静立了许久,久到浑身被细雨打湿,初春的寒意都透进骨里,她却半点不觉冷,只要能看到他,便是连等待的时间都是满含期许的,哪怕过后是苦涩,她也甘之如饴。
忽而一声重门磨擦声响传来,寺院厚重的大门缓缓大开。
白骨听见声响心中不自觉欢喜,她不由自主往前一些想快些看到他,却看不到寺门那处,一时只能耐着性子等着。
细雨依旧洋洋洒洒飘落而下,等了须臾,便见他的背影出现在视线中,墨玉束发,乌发一丝不乱地垂于身后,藏蓝衣袍内衬白衣,走动间衣摆微微拂动,玉带束腰越显长身玉立。
白骨看见他撑着油纸伞在斜风细雨中一步步走下台阶,风度翩翩,忽而想起先前看见的谢家女,也是这般玉姿天成,心中不由一阵苦涩,确实……他们二人确实相配。
她想着眼眶一片温热,模糊间仿佛看见了秦质转身看来,只是距离太远她也分不清他究竟在看何处,她微微一怔,眼里的泪水“啪嗒”一声坠落在地,视线重回清晰,而他已然转身上了马车,放下了车帘。
马夫扬起马鞭调转马头,驾着马车沿着长街缓缓消失在她的眼中。
白骨看着渐渐离远,消失在视线中的马车,一时泪眼婆娑,悲不自胜,忍不住走出几步呜咽着轻轻叫唤了一声相公,可他再也听不见了,也不会笑眼温和地唤她娘子了……
老和尚从远处看见了白骨,不由往这处而来,见她神情凄苦便未曾开口打扰,他顺着白骨的视线看了许久,才开口道:“白施主往后不必再忧心那些江湖中人追杀拦阻了……”
白骨闻言看向老和尚,神情茫然。
“京都就要乱了,这一乱民心不定,各地州中皆呈乱象,天下也要乱了,战乱既起,江湖也逃不脱其中,谁还会为了一介虚名来费功夫寻你。”
白骨闻此言当即知其中意,不由讶然道:“你的意思是他……”她话到一半,却因为过于惊愕而说不出口,这可是一条回不了头的路!!!
老和尚神情依旧平和,只道万物既生既灭一般寻常,话间多含悲天悯人,“秦家欲取天下,伤及民根,此为不忠不义不仁,往后祸事四起,太平盛世转消,民不聊生,命债自不会姑息,白施主离了此人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
……每天进步一点点,以后就是一大步……小声逼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