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照呈语调从容,神情并无太大的起伏情绪,就像是在诉说一件别人的事。
“因为我是私生子,我的亲生父亲畏惧季家的权势,不敢带我回家,而我的亲生母亲软弱无能,根本护不住我,所以我年少时总被人欺负,经常被一群人拳打脚踢,我忍着不吭声,他们打的就更凶了,有好几次,我身上的骨头都被打断了,最严重的一次,我留下了严重的脑震荡,鼻梁骨和颧骨都断裂了、肩胛骨也裂了、肋骨断了好几根、手也折了、脚也折了,只能趴在地上像狗一样,一步步爬回家,后来我变聪明了,只要他们一打我,我就跪地磕头求饶,但是和我想的一点都不一样,他们打我打的越发狠,我以为是我求饶的不够,所以他们用链子拴住我的脖子,让我跪在地上学狗叫,我照做了。他们脱光裤子将尿撒在我的头上和脸上,甚至逼着我张嘴喝他们的尿,我也照做了,因为全身的骨头都被打断的疼痛实在是太难忍受了。”
她无法想象那时的萧照呈是怎样的痛,要有怎样强硬的心理才能承受住这样的侮辱。
奚沉卿很清楚,萧照呈在外经受多年的流浪痛苦和他的父亲是有密不可分的关系的。
萧照呈的父亲比萧照呈命好得多,被萧老太爷早早接回家中培养管教,虽然比不上萧照夜的父亲,但也算勉强过得去,最主要的是萧照呈的父亲娶了鹏城季家的女儿,身份立马就变得不一样了。
鹏程季家是当地著名的大家族,也正因为如此萧照呈十五岁才被接回萧家。
她听说过萧照呈的母亲和他的父亲是年少相识、青梅竹马、更是真心相爱,可惜了就像她一样遇人不淑,遇到了一个无法保护她对她背信弃义的男人。
宽敞明亮的大堂里回荡着的都是萧照呈平缓的声音,他的嗓音很轻,音量也不大,但清清楚楚地传进每个人的耳朵,足以让所有人都听得清楚。
“那年,母亲病得实在是不行了,若是再不去医院治疗的话就要挺不过去了,手术费加上后期杂七杂八的费用,医生说要三十万,当时的我只觉得三十万是个天文数字。我学着那些捡废品卖的人去捡废品,想要捡废品攒够母亲的手术费,听起来是不是很天真,捡废品要捡出三十万,我等得了,可我的母亲等不了。可是也不是我想捡废品就能捡废品的,嫂嫂你知道吗?当我被同行捡废品的人殴打的时候,我才明白原来就连垃圾桶里的废品都是分着谁是谁的,这个垃圾桶是你的,你就不能去捡别人的垃圾桶,否则你就只能被打。”
往日里被萧照呈打骂羞辱的保镖和佣人都在此时低着头沉默,奚沉卿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们的神情,似乎都格外为萧照呈的经历动容,并且感到同情。
灯光很亮,奚沉卿似乎可以看到马休和周识这样的男人眼眶中强忍的眼泪。
捡废品还要分垃圾桶这样的规矩,除了生活在底层人民恐怕不会有任何人知道也不会有任何人相信。
就连她自己都不知道。
明明那样痛彻心扉、刻骨铭心的过往,萧照呈却说的那样轻描淡写,对于别人来说无法宣之于口的疼痛都被他无关紧要的亲手撕开,鲜血淋漓的一片。
“后来,我只能去街边人多的地方跪下乞讨,我一边磕头一边说着恳求讨好的话,他们每个人从我的眼前走过,我从来不敢抬头看,只能看到他们的鞋子,即便如此想要凑够三十万天方夜谭,我只能大着胆子去抢了一个富人家的小少爷,然后被发现了,被他家的保镖打得不成样子,硬生生被打断了腿,幸运的是我悄悄藏下了那个小少爷的一枚玉佩,我拖着已经不会动的腿去黑市当了,可惜只当了五万块钱。”
三十万,对于现在的他们来说一顿高级的晚饭就已经花出去了。
实在无法想象小小年纪的萧照呈该如何承受这一切。
“当我拿着这五万块钱,去给医生,求他们先为我的母亲做手术,我跟他们发誓我一定会把钱凑到的,可是他们说钱不够是不能给我的母亲做手术的,所以,自那时起,我明白所谓的白衣天使、众人眼中人救死扶伤,他们会救每一个十恶不赦的坏人,但永远都不会救一个穷人,后来我的母亲便赶出来了。我便带她去普通的医院先打止痛针,但是那家医院并不接收我们,我又带着母亲跑了很多家医院,可还是没有一家医院愿意接收我们,我以为是因为我们没有钱的缘故,可是很多年后我才明白,原来是有人下了命令,不允许任何一家大大小小的医院接收我的母亲。”
说到这里,奚沉卿已经能猜到是谁下了这个命令。
萧照呈说的是事实,有不少医院都只是看钱办事,可在这个时代,没有钱就是寸步难行。
“我的母亲就只能承受着病痛的折磨躺在破烂不堪的床上活生生等死了,而那当玉佩得来的五万块钱也被几个五大三粗的男人抢走了。那年s市的冬天下了一场很大很大的雪,我从未见过那么大的雪,却又从未感受过那般的冷,母亲躺在床上奄奄一息快不行了,她说她很饿,人不能饿着死,就算是死也要做个饱死鬼,否则下辈子就不能投胎转世了,那天晚上正好是她的生日,她说她好多年都没有过过生日了,如果能吃一口蛋糕就好了,她还挺爱吃蛋糕的。”
“为了满足她死前最后的愿望,我顾不得当时外面的雪下得有多大,跑出去寻找每一个蛋糕店,可是因为没有钱,没有人愿意将蛋糕等我,我说只要一小口别人不要的就行,可是他们依旧不同意。后来我在蛋糕店门口跪下了,哭着苦求他们让他们给我一小块蛋糕吧,我把头都磕破了可是都没能打动他们那颗冷漠的心,后来有一块蛋糕被客人不小心碰掉了,他们把蛋糕丢尽了垃圾桶,他们宁愿丢尽垃圾桶都不愿给我,蛋糕对于垃圾桶来说也是奢侈品,那个蛋糕被丢尽了垃圾桶便有数不清的人往上疯抢,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终于抓到了一小块带有奶油的蛋糕,我用纸包好,藏在怀里,生怕落了雪,拼命地往家跑,我很开心,因为我找到蛋糕了,我能实现母亲的愿望了,我终于能给她过个生日了。”
奚沉卿忍得很是辛苦,她似乎已经猜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可是当我回到家的时候,母亲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任凭我怎么叫她都没有用,她再也不会看我一眼了,我捧着那块蛋糕哭泣,我知道我的母亲死了,我再也没有母亲了,这个世上我唯一的亲人走了,这个世上终究只剩下我一个人了。我抱着母亲的尸体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一遍一遍地哭,后来母亲的尸体开始臭了也开始生蛆了,有些蛆甚至爬到了我的身上。”
对于萧照呈的遭遇,她的确与之共情,但听到这里奚沉卿的胃里不免一阵翻滚,生理反应让她怎么也压不住。
她几乎是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没有表现出来。
因为这并非是对萧照呈的宽慰,而是对逝者的尊重。
萧照呈继续轻描淡写地说着,就像是把他看到的当做故事讲给别人听,就好像不是他自己的经历一般,“后来母亲的尸臭影响到了旁边的人,他们不顾我的阻拦将我的母亲丢尽了江里去喂鱼虾,我是个极其失败的子女,保护不了自己也保护不了母亲,不但无法让母亲接受医学的治疗,也无法让母亲入土为安,到最后落得一个尸骨无存的下场,那天是我母亲的生日,更是我母亲的忌日,也是除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