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凤赶到威国公府的时候,府中已是一片哀声。
二夫人流着眼泪道:“大夫人这一次,怕真的撑不过去了……”
金凤神色却平静得紧,向大夫道:“可有什么办法吊住一口气,哪怕多撑上几个时辰么?”
“怎么?”二夫人茫然问。
“父亲此刻正在回京的路上,想必也是快马加鞭。我已托人让他回京后直接回府来。”金凤敛了敛几乎要维持不住的平静神色:“总得要父亲和母亲见上最后一面。”
二夫人含泪点了点头,下去准备去了。
过了一会儿,大夫人卧房中走出一个丫鬟来,向金凤福了一福:“娘娘,方才大夫人问了,门外的是不是皇后娘娘。”
金凤一愣。
“大夫人说,如果是皇后娘娘,就请您进来一趟。”
“大夫人,不是不愿见我么?”金凤怔忡道。
“大夫人的确是这样说的,请您进去。”
金凤惘然地望着那扇半开的们,而后攥紧了拳头,整了整衣裳,便走进门去。
刘大夫人安静地躺在床上,锦绣被褥轻纱床帐,反而映衬出她的苍白。她额上扎着一条四指宽的白绢,神色凝滞,似一片易碎的枯叶。
“母亲。”金凤在床边坐下。
刘大夫人慢慢地抬了抬眼眸,而后又无力的垂下,并没有立刻出声。金凤盯着她的脸,静等着她发话。
又过了许久,刘大夫人终于略显艰难地启唇,声音轻飘飘的,似乎风一吹便散了。
“人都说,久病成医。我活不过今晚了。”
“母亲……”金凤本以为自己心中已有了充足的准备,可刘大夫人这一句话便将她的泪水全部引出。“别这么说。”她泣道。
“父亲正在回来的路上。您一定要等到他回来。”
刘大夫人微不可觉地摇了摇头:“我等不到他了。”
“会等到的。”金凤握住刘大夫人的手,似乎这样便能传送些力量给她。
“等不到的。我这辈子……从来就没有等到过他。”刘大夫人目光远远的,空空的,不知在想什么。
金凤只得流泪。
“金凤……母亲有话对你说。”
“您……还愿意对我说话?”
刘大夫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金凤,不管别人怎么说,我……一直是把你当做亲生女儿一般看待的。送你入宫,我从一开始就不赞同。可是你父亲坚持,我也没有办法。你……可恨过我?”
“金凤没有。”金凤抹了一把眼泪,“您在金凤心中,是天底下最好的女人。”
刘大夫人缓缓绽出一抹微笑:“我一直觉得,我把你教得很好。”
金凤不住点头:“是的,您把我教得极好。”不仅仅是那些处世心计,也不仅仅是那些宽容和忍让,最重要的是,这个女人教会了她善良和付出。
“我能够教给你的,都已经教给你了。如何做一个好妻子,如何做一个好皇后。”刘大夫人深深地看着金凤,“可是有一条,我无法教你。那便是,如何得到一个男人的爱。”刘大夫人苦笑,“即使是我,终其一生,也没有得到过你父亲的爱。”
“父亲是爱您的。”金凤道。
“爱我,如何还会一个一个地接连娶进门?我装作不在意,他便心安理得,以为我真的不在意了。”刘大夫人侧了侧脸:“爱情对男人,总是可有可无的。没有过爱情的男人,愿意去收藏那些美丽的,有才情的女子,依然会十分快乐。可是美丽的女子,并不会更轻易地获得一个男人的爱情。”
“母亲……”金凤疑惑,并不明白刘大夫人这样说的用意何在。
“金凤,你值得一个男人去爱。”刘大夫人静静地望着金凤,想伸手去抚摸她的脸庞,可是只勉强动了动指尖,便无力地放下。“好好地过你的人生,不要像我这样。”
“母亲后悔么?后悔为父亲牺牲了这么多?”
刘大夫人虚弱地笑笑:“不后悔。”
“可是,你不要像我这样。”
金凤泪流满面。
刘大夫人的眼神渐渐朦胧起来,似乎顷刻间便要坠入一场无边无际的好梦。金凤连忙唤她:“母亲!”
刘大夫人震了一震,旋即目光又聚拢在金凤脸上。
“金凤,母亲有两件事要交代你。第一件,枕头下面有一把扇子,你替我……还给段拢月,告诉他,下辈子,千万不要再遇上我。”咳了两声,“第二件,告诉你父亲,我是真的……想给他生个孩子的。可是这身子……我对不起他。”
“母亲,您这是何苦?您要撑下去,亲口告诉父亲。”
刘大夫人摇了摇头,脸上现出安详而有些稚气的笑容:“我不想亲口和他道歉,明明是他欠我的比较多……”
似乎是放下了全部的重担,那一双美丽而衰弱的眼眸,终于缓缓阖上。金凤紧握的那只手,慢慢软了下来,。
金凤愣住。
一个生命,就这样在她面前消逝。她不知道如何接受。就像秋去冬来,就像落日西沉,就像朝露干涸,就像梧桐落叶,生死循环,去了的,总有回来的一天。可死去的人,却再无相见的可能。正譬如韶华易逝,又譬如覆水难收。
房门砰地被撞开,沉重而疲惫的脚步声和着铁制盔甲摩擦的声音忙乱地来到床前。
“夫人,我回来了!”刘歇的声音,苍老了许多,却依然有力。
然而却已无人回答。
也许这世界上,果真是越美丽的东西,越容易消逝。
威国公夫人去世,威国公府上下举丧一个月。金凤没有再去威国公府,即使静坐于金碧辉煌的宫中,她的心也清冷如秋天的湖水。
丧事完结之后,天气也渐渐转冷了。此时,刘白玉便来辞行。
上回刘白玉托她所办之事,她不过顺口向段云嶂提了一提,不料段云嶂却极赞赏这个主意,还特地命吏部一帮官吏详细讨论了一番。讨论的结果,正所谓入乡随俗,要和西粤女国打交道,自然要派个女官方能显得亲切。于是这出使西粤的差事,便顺顺当当地落在了刘白玉身上。
八月初八,刘白玉便要起行,这日子倒是个好日子。
“怎的不过完中秋再走?”既然人家有心来辞行,金凤便忍不住多关照了几句。
“过中秋?和谁过?”刘白玉略带讥诮地看她一眼。
金凤抿了抿唇,良久道:“姐姐,我还是不明白,你究竟为什么要去西粤?”
刘白玉不答反问:“你瘦了?”
“呃?”
“看起来是瘦了些,可是倒不如胖些时那么精神了。”
“……”金凤想,这辈子她若是想和刘白玉促一促膝,谈一谈心,怕真是不可能了。
两人都没有再说话,对坐了片刻,倒也不觉得十分尴尬。
又不知过了多久,忽听刘白玉悠悠地叹了一口气。
“我幼时便很有些自命不凡,可是前不久却才明白过来,原本所倚仗的东西,实在是浅薄得可以。原来我与那些困守闺中的女子全无两样,都不过是井底之蛙罢了。”
金凤默然腹诽,你都算是井底之蛙,那我们这些人还活不活了。
“西粤那地方,想必极有意思。没有了所谓美貌,所谓才华,我也想看看,我这一辈子究竟能够做成什么事情。”刘白玉淡淡地补了一句。
金凤没有说话,只是心中忽又肃然起敬起来。刘白玉跋涉了这么多年,跋涉了这么远,终于又成功地在精神境界上将她踩在脚下了。
“姐姐,一路走好。”金凤真心实意地祝愿。
刘白玉睨着她,忽然难得地绽出一个和善的笑容来。
“说实话,我从前,的确是任性又可笑的。可是人生在世,谁没有犯过错呢?所以姐姐我就不和你道歉了。”
“……”
“你这孩子活得也实在有些可怜。”刘白玉叹气,“偶尔,也任性一回吧。”
金凤只得笑笑:“不劳姐姐费心了。”
刘白玉仰头看了看天:“皇上那边,对刘家的处置还未拿定主意么?”目光转向金凤,“你真的不去求一求他?”
“不去。”金凤斩钉截铁地道。
她知道这些事情上段云嶂是极有主意的,求他也没有用。何况有时她甚至会恶意地想,刘歇若被斩首,岂不是可以下去陪伴大夫人么?
如此看来,她倒真不愧是刘歇的女儿。
刘白玉见她如此,淡淡一笑:“随你。”
七日后,段云嶂降下圣旨,罪臣刘歇,罪大恶极,然念其两朝元老,辅佐先帝有功,免去一死,废黜一切官爵封号,囚于天牢,永世不得释放。刘氏一族抄没家产,罢去官职,收回诰命,刘氏子孙永不得入科场为官。
一切,终于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