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1 / 1)

楔子

春日的夜寒意料峭,团叠的乌云如碎纸机里轻浮的纸屑,被天空中无形的手恣意翻搅,碾得零零碎碎后豁出一个大口。几十年不遇的暴雨倾盆而至,偌大的城市瞬间被雨声覆住,一时嘈杂一时死寂,除了雨点浇在建筑物的砖石铁皮上砰砰作响外,没半点人气儿。

西河南郊。

江易在路边停车,一路风雨交加,雨披下的衣服湿了大半。

前边破烂厂房门口的檐顶吊着盏白炽灯泡,是这漆黑夜里唯一一束光,厂房里面也亮堂,被人临时接了灯线,串了几盏照明的光源,只是雨太大,隔远了看散光似的模糊一片。

江易脱了雨披,门口马扎上坐着个白胖的中年男人,递过来一条干净的毛巾:“擦擦。”

他接过毛巾,脱掉浸得全湿的t恤,站在台阶前拧水。

“听说香溪涨水,昌河坝那段路全给淹了,政府派人抢险把路都封了,你怎么过来的?”

“兰港路。”

“绕远,怪不得来这么晚。”

江易白t恤里套着件黑背心,脖子上系条黑绳,绳上啷当着挂了个银坠。

他任由湿淋淋的碎发绺粘在脸侧,随手将拧干的t恤搭在廊下的油桶上晾着,而后淡漠地端臂靠墙。

江易目光清寂,直直撞入眼前瓢泼的雨帘,他心思不在这,不知在想什么。

白胖男人偷偷打量他,眼前人看上去二十出头,手臂与腹部肌肉清晰却不纠凸,延展着少年人的力量与生命力,如果没有脸上那生人勿近的冷漠和阴郁,也不过才十七八岁的年纪。

男人看了许久,觉得这人无所事事站在这看雨,不像个坏心眼的,他舔了舔嘴唇,怯意的目光回头瞄了眼屋里。

“何通,都叫我老何。”他朝江易伸出右手,带着讨好的意味,“我是二房的司机,来西河帮霍先生办事。”

江易不吭声,也无意握手,何通尴尬得脸白,搓了搓手掌试探问道:“你是那头的?”

正套着近乎,屋里出来个平头干瘦的矮男人。

矮男人蹲在廊前的柱子后面点了根烟,半眯着眼,夹着指尖一点橘光,不屑地说:“何胖子,咱不是土匪流氓,说话办事都讲个理字儿,这事你没参与,三太自然不会找你麻烦,可你别逼大点儿胆子,见人就瞎几把套近乎……”

“……跟个哈巴狗似的。”男人拨了拨脖子上挂的镀金链子,指着江易,“就算要巴结也得巴结个像样的人吧?比如我金富源,起码能在三太面前露个脸说句话,你巴结他?”

他嘲讽地吐了口烟圈:“婊.子妈生的小崽种,精虫上脑的混账玩意儿,为了个娘们说走就走,还想找份正经工作过日子?真以为自己擦干抹净就能混成上等人了?白费了九爷这些年养他的粮食。”

何通哆哆嗦嗦看向江易,他依然一副冷淡模样,没把金富源的脏话放在心上,又或是雨声太大,他压根就没听见。

金富源嗤笑,他一根烟抽完,从背后墙上扯下根电线,又不知道从哪捯饬出一根插线板,牵着进屋了。

江易打开手机,屏幕指示灯亮了,显示有新的消息。

耳畔暴雨如注,明明已经开春了,天气却诡谲无常。

一场大雨浇灭了地表才将暖起的温度,此刻冷得如数九寒冬,寒风卷席着冰冷的雨珠,溅在身上凉得刺骨。

何通像只慌张的钻地鼠,不知在怕什么,走来走去一刻也不得安生。

他偷偷观察江易,见他看向手机时眉眼变得温柔了,那是种很玄妙的气质,衬在他冷硬的底色上,忽然有了烟火气。

何通抱着马扎靠近,戳了戳他的裤管:“唉,小兄弟,你手机能借我用用吗?”

远处空中乍得一亮,闪电过后劈下一道横雷,聒在耳朵里闷沉沉的,何通甚至觉得脚下的地颤了颤。

“雨太大了,想给老婆打个电话报平安,不然她肯定担心得一晚上睡不着。”何通为难地说,“我的手机被他们拿走了。”

江易把手机递给他,何通千恩万谢。

他撑起伞要去台阶下打电话,江易看了眼他那身皱巴巴的西装和花色凌乱跟衬衫明显不搭的领带,忽然开口:“就在这里打。”

何通愣住。

江易额前碎发有些长,半遮住漆黑的眼,隐约露出的一点眸光明亮。何通不敢和他对视,觉得这少年人像能猜透人心思似的,嘴上不说,但心里门清,可他也不揭穿,就这么看着他撒谎,像在看出好戏找乐子一样。

何通攥紧手机,知道自己已经被看穿了,但事情紧急,他只能硬着头皮拨号。

响铃过了三声,对面传来个温润男声,何通压低声音:“霍先生。”

“三房的人说丁晨凯偷了三太的首饰,人抓进去好几个小时了,里面一直没动静,也不让我进去……”

“我哪知道他干嘛了,我也不跟他在一块啊!”何通急得声音都拔高了一度,“可我寻思再怎么着丁晨凯也就是在园区逛了逛,三太今天连个面都没露,他上哪偷首饰啊,顶了天偷几盒止咳糖浆几包止痛片,可那些东西又不值什么……”

何通分析半天,下了结论:“这肯定是三房在搞咱们,霍先生,您可得救救晨凯。”

他说完悄悄看向江易,他虽然压着声音,但他知道自己嘴里每一个字眼前这个冷漠寡言的少年都能听见。

电话那头一片沙沙响,信号时断时续。

再听到完整的句子已经是半分钟后了,只听那位霍先生事不关己般轻描淡写道:“他自己犯的错,就让他自己兜着,找我做什么……”

……

何通僵硬地看着屏幕左上角消失的信号,刚刚那道雷劈倒了信号塔,电话打不出去了。

江易等了很久,蹙眉看了眼表。

夜里十一点半了,屋里没点动静,也没人出来给他安排事做,大半夜待在这吹冷风,像个傻子。

他收了晾在油桶上的t恤,套上雨披准备离开。

金富源看见了出来拦他:“九爷找你来看门,事都没做完着急去哪啊?”

他着重强调“看门”两个字,想以此让江易明白自己的地位。

江易眼底泛冷,金富源却不在乎。

远处缠山的轮廓在云盖雨遮里影影绰绰,荒厂废弃已久,围墙残破,地上铺满前年秋天的枯叶,被雨水冲刷后泛着和台阶上青苔类似的土腥味。地势倾斜,夹杂着枝叶碎屑和泥土的脏水孱弱地流下来,途径脚底,渗入阴黑的沟渠。

厂房不知道按了什么开关,里面传来机器运作的动静,哐哧哐哧的。雨水、冷风、惊雷,每一样都嚎啕灌入耳朵,连面对面说话都不易听清。可就在这样嘈杂的夜里,江易忽然听到一声凄厉的惨叫,带着极强的穿透力从厂房内传出来。

一声男人的惨叫。

他瞬时全身僵硬,骨头被冷风浸得发酸。

何通也听到了,跳起来拽着金富源的领子:“你们对他干嘛了?说他偷了三太的东西,你们有证据吗?”

金富源笑了笑:“没有小偷会说自己是小偷,不给他点颜色瞧瞧,他会说实话?”

何通急赤白脸的,语无伦次道:“这事说不清了,你们要觉得丁晨凯偷了东西,等雨小点咱去警察局,打人算怎么回事?现在都文明社会了,三房的人怎么还这么野蛮……”

金富源推开他,理了理领子:“老何,这你就不懂了,一行有一行的规矩,这种惯偷就得用这法子收拾,要是到了警察局他要咬死不认偷东西,警察也没招啊,到时候把人放出来再把三太的钻戒转手一卖就是半套房子,三太的损失你赔啊?那么大克拉你赔得起吗?”

“阿易。”他转向江易,笑里藏刀,“哪怕要走,走前也得把门看好了不是?”

“这些年九爷就算养了条狗,给块骨头也知道摇摇尾巴,你可别连狗都不如。”

江易忽然抬起头,瞳孔漆黑深邃,冷冽如刀,像一汪深不见底的黑洞,看得人胆寒。

“里面是谁?”

工厂大院西南角的柳树前些日子生了鹅黄色的芽,尽数在这场雨里刮得零落,狂风呼啸而过,雨水扫入檐下,打了何通一个透心凉。他全身上下湿了个透,抬眼望见那棵柳树的枝条于空中浮荡招摇,像是索命的鬼影。

“是谁?”江易又问了遍,嗓音喑哑,涤荡在雨中,叫人说不出的冷。

金富源满不在乎:“一个扒子,手脚不干净,偷了霍老爷子送给三太的钻戒。嘴挺硬,怎么打都不松口,可骨头倒也不怎么硬嘛,阿志几棍子下去还不是给他手指头全折了?”

江易静静站在那,他那断了信号的手机还被何通攥着。

他沉默,只是短短片刻,却叫何通觉得周身空气凝滞,雨水像是增稠剂,他连呼吸都不由得重了重。

面前阴冷的江易不像是个二十出头葱郁的少年人。

倒像黑夜里潜伏的虫豸,像阴影里躲藏的野兽,像暗处没有影子的孤鬼。

江易转身进了厂房。

与外面的潮冷相比,里面闷得叫人喘不过气。在厂房最深的角落里,金富源拉进来的插线板上接着一台老式收音机和一个小太阳,铁片子被烤得炽热,反着橘黄的光。水泥地上凌乱得散布着一堆吃完的泡沫饭盒和几个喝空的碳酸饮料瓶。

空气中弥漫着芹菜炒猪肉的油腻味,和一阵强烈刺鼻的血腥。

五六个男人围成一圈,中间地上躺着个人——如果还能称之为人。

灯火昏暗,隔远了看只是团血肉模糊的东西,满地的血都是从他身上流出来的,大部分已经渗入了脚下皴裂的地砖里。

为首的年轻男人手臂上纹着条残龙,他蹲下身揪住那人额前的头发强迫他仰起头。

“昏了,弄点水来。”

“阿志,下手轻点,可别把人弄死了。”

男人笑:“三太的东西没找着,他就算想死,也要问我答不答应啊。”

一旁的车床还在震,显然是刚刚启用过,上面粘扯着浓稠的血。

那人右腿软趴趴垂着,看上去完全废了,他被一桶冷水浇头也只是胳膊颤了颤,做不出剧烈的反应。

阿志知道他醒了,舀了瓢清水冲掉他脸上的血渍:“丁晨凯,东西呢?”

江易脚上像被嵌了万斤的镣铐,沉重得一步都迈不开。

他死死盯着男人那血迹斑驳,少了一只眼睛的脸,瞳孔缩紧,心脏几乎停滞。

阿志一脚踩在他废掉的那只腿上,男人疼得青筋涨裂,本能用指甲抠地,可他指骨也被碾碎了,一碰就冷汗涔涔朝外冒。

他哇得吐出一口血,刚被水冲干净的脸又被血浆蒙住了。

雷暴天气,厂房电压不稳,灯泡闪烁,时暗时灭。

江易回过神,一时间风雨声、男人们的哄笑声齐齐入耳。

雷劈在院外的柳树上,厂房灯泡刺啦一声灭了,只有一道电闪的余光映得墙壁灰白。

血腥味更浓了,混合着潮湿的霉味冲入他鼻端每一个敏感的神经里。

江易脑子轰然炸开。

阿志看见他,递过来根钢管,恶劣地笑:“阿易,你要不要来玩?”

江易伸手,接过钢管。

他满手冷汗,却将那管子死死攥着。

那一瞬间,地上的男人听到了什么,忽然艰难抬起头,那只独眼投向江易的目光悲凄绝望。闪电过后的厂房陷入无声的黑暗。

男人闭上眼,嘴角费力弯了弯,短暂的时间在这一刻被拉得无比漫长,不知过了多久,男人回光返照般猛地跃起,如出笼的野兽,拖着那条残腿,直直朝江易扑过去。

…………

……

收音机沙沙响,信号短暂恢复,喇叭里机械的女声循环播报:

“据悉这是西河市三十年来最大规模的降雨,香溪沿岸多处地段淹水,昌河坝至宜中坝地区电力中断,政府已派出救援队抢修,受雷暴天气影响,部分地区信号较弱,我台建议广大市民居家避险,减少外出活动……据悉这是西河市三十年来最大规模的降雨……”

*

雨势丝毫未见小,市政工程抢修一直持续到凌晨两点。

吴新立检查完最后一个电箱,骑着小电动回家时路上积水已经很深了,再不离开他说不定得连人带车交代在这。

夜色深幽,凉风嗖嗖。

香溪就如政府通知里说的那样真的涨水了,水面没过半个桥墩,要不是坝子够高,他吴新立此刻估计也得在河水里泡一泡。

大风刮起雨披的帽子,他隐约瞥见香溪边站着个人影,穿着宽大的雨衣,看不清是男是女高矮胖瘦。

吴新立虽然只是个普通的维修工,但刚参加完市政工程的抢修,心底不知怎么油然升起股政府工作人员的责任感,明明拿着两千块的工资却操着两万块的心。

他停了车,朝那背影喊:“在那干什么呢?暴雨天河边危险,快点回家!”

那人一动不动,吴新立心里毛毛的。中国传统鬼故事多发生在夜半,尤其是这种极端天气,闹鬼和凶杀多得数不胜数,此刻的情景哪怕他一个大男人也觉得瘆得慌,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裹紧雨衣,打算再喊一声,能听见就听见,听不见算了。

话还没喊出口,那人影蹲了下来,将手里的东西插在香溪边被雨水浇得泥泞的土壤里。

吴新立眯着眼睛细看,隐约瞧见,那是朵已经被今夜暴雨摧折得打蔫的野蔷薇。

西河市随处可见野蔷薇,这种花喜光忌水,被人插在雨夜低洼的香溪堤坝上,吴新立不由得心里嘀咕:这哪能活长久啊。

*

西河市警局。

贺丰宝端着两碗泡面进屋,接线员小刘刚挂断电话,满脸惊恐。

他问:“怎么了?”

小刘是个柔弱的姑娘,虽然是人民警察,但生平最怕神神鬼鬼吓人的东西,今晚她轮值,正泛着瞌睡,就接到通报警电话。

这种阴森森的天气本来就吓人,更吓人的是电话那头除了呼啸的风雨声没人说话,小刘壮着胆子又问了声,细听竟然又听到了人轻微的呼吸声。

一阵难捱的寂静过后,那人开口,嗓音嘶哑,只一句话就让小刘全身上下泛起鸡皮疙瘩。

他说:“香溪有尸体。”

…………

……

“贺队,你说是不是神经病?大半夜打电话报案,问他具体信息就挂电话,再打回去又没人接了,这不是故意吓人吗?真缺德。”

贺丰宝摆弄电脑查了下号码:“公用电话,应该是恶作剧吧。”

“每年值班总有几个晚上要接到这种电话,不是香溪里有死人就是失踪人口在香溪里泡着,感情西河市殡仪馆不够用死人都跑香溪里去了呗?这人最好别让我逮着,这么大的雨天不回家还在外面晃悠,逮着姑奶奶给他塞香溪里做水鬼去。”

贺丰宝推了碗老坛酸菜面给她:“别耍嘴皮子了,吃宵夜吧。”

他端起面碗喝了口热汤,又蹙着眉放下。

小刘问:“怎么了?”

贺丰宝走到窗前,寒风苦雨呼啸,院里的探照灯亮得昭昭,他心里却一阵没来由的闷,往窗外一瞅,终于找到了那让他烦闷的源头——院里那棵打从他进警队起就种下的白杨树,刚刚被雷劈掉了半棵树杈。

贺丰宝吃不下去了,从工具房找了把铁锨,顶着风雨到院里给他的白杨收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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