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霍璋两年前的车祸赔了双腿,还险些丧了命,从那后出门都跟着车队。

前面一辆,后面一辆,中间被严密保护的加长豪车里坐着霍璋。

他早就到了,不过没有进门,在门口等赵云今来。

孙玉斗推了轮椅下车,霍璋在车上睡了一觉,刚刚才醒,他闻到赵云今身上的香水味,握住她的手:“怎么这么凉?”

“刚刚和双喜聊天,被风吹着了。”

双喜才镇定下来又瞬间吓成鹌鹑。

“聊了什么?”

“有趣的事情。”赵云今从孙玉斗手里接过轮椅,“到里面跟你慢慢说。”

乌玉媚的宅子不让外人进,赵云今推着霍璋进去,其他人只能留在外面。

过了会儿,里面出来四五个保镖,抬了几张塑料桌椅摆在路边,孙玉斗从车上取了副扑克:“老何,阿易,来打牌。”

何通担心:“霍先生不会出事儿吧?”

孙玉斗:“别瞎寻思了,一个女人能翻出多大浪?娘们唧唧的规矩多,这不许那也不许,不睁眼看看自己什么东西,瞎摆架子。”

江易盯着赵云今的背影进了门,她今天的裙子短,一截小腿在外,晚风吹起裙摆,露出了贴着纱布的膝盖。

双喜惊魂未定,哭丧着脸:“阿易我完了,赵云今肯定得报复我,她要是把刚才的事告诉霍璋我绝对吃不了兜着走。要不你找找三太让他跟霍璋说说情,别开除我啊,司机这活虽然不是我的第一志愿,但好歹每个月也有几千块钱,要是丢了工作我只能回去收保护费了……”

夜里无聊,等着也是等着,那边孙玉斗呼朋唤友招呼人组起牌局。

江易走过去:“霍家水深,真丢了工作,回油灯街当个混混也挺好。”

双喜蔫头耷脑,心想江易的话说的轻巧,倒霉的人又不是他。

*

花园里铺了路,砖地换成了鹅卵石,两盘新翻的土还是湿乎乎的颜色。

路崎岖,轮椅难走,霍璋蹙眉感受着身下的颠簸,赵云今轻声问:“我找人来抬?”

“不用了。”

乌玉媚的花园是仿苏州狮子园的风格造的,假山流水小池塘,碧绿的水里游动着斑斓的锦鲤。

不远处的水边亭榭坐着个穿唐装的中年男人,手中垂把钓竿钓鱼,傍晚时分,水里的鱼不多,男人心不在焉倚着廊柱,垂钓是假,听曲是真,脚边的老旧的磁带式收音机咿咿呀呀唱着《牡丹亭》的曲儿。

他叼着烟斗,望着远处铺满霞光的天,嘴里跟着哼哼,调不成调,只依稀能听到原来的词句:“原来这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桓。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悦事谁家院!朝飞暮卷,云霞翠轩;雨丝风片,烟波画船。锦屏人忒看的这韶光贱!”

……

“知道你为我的事记恨三房,但别失了分寸,现在远没到撕破脸的时候。”霍璋目光落在男人身上,“于水生不是简单角色,你昨晚让他干儿子难堪,他不会善了。”

赵云今弯腰搂住他脖颈,没心没肺咯咯笑:“有你保护,我不怕他。”

“于水生要是存心害你,我未必能护得住,收敛点你那性子。”

垂钓的男人收竿,钩子上挂着条扑腾的黑尾锦鲤,他摘下来扔进桶里,起身收东西。

赵云今裙子单薄,皮肤骨玉似的凉,霍璋摸了摸她手臂:“起风了,进去吧。”

*

乌玉媚坐在窗口,就着最后一点天光纳鞋垫,她面前矮桌上摆着十字绣的架子和五颜六色的线,手里的鞋垫底板是红色的,喜庆鲜亮,桌面还零零散着许多硬纸壳,是打模子的时候用的。

本以为是妖里妖气,像她名字那样妩媚的女人,可乌玉媚却和赵云今想象中的模样大相径庭。

她穿一身月白色的麻裙,寡淡却不失知性,远远一看只能窥见侧脸,仿佛从江南水乡走出来的画里人,她手侧的窗台上插了一瓶去了芯的山百合,美丽且脆弱。

乌玉媚放下鞋垫,摘了纫针时戴上的无框眼镜:“这就是云今吧。”

她友善地说:“早就听说过你的名字,霍璋在松川的时候,全是你照顾着,辛苦了。”

赵云今:“乌姨说笑了,我哪会照顾人啊?刚刚大学毕业连自己都顾不好,要不是霍璋请了护工打理,我一定手忙脚乱的。”

“是吗?”

“是呢,说起来那护工真不错,经验老道还安分守己,家里不该碰的东西她是一样都不会碰的,要不是她拖家带口的都在松川,我怎么着也要把她请回西河照料。”

乌玉媚笑笑:“这么好的护工,真是可惜了。”

那边于水生左手拎着收音机,右手提着满桶的小锦鲤进了屋。今天早上客厅的鱼死了,打扫的人将鱼缸清理出来,他连鱼带水通通倒进去,旁边的人导上换气的机器,摆了些水草和鹅卵石作装饰。

“好好养着,这是给你三太解闷儿用的,再养死了有你的好果子吃。”

乌玉媚:“我这常年不来人,仗着几条鱼能解什么闷。”

收音机里的戏曲放到正浓情的一出:

“……和你把领扣松,衣带宽,袖稍儿揾著牙儿苫也,则待你忍耐温存一晌眠……这一霎天留人便,草藉花眠。则把云鬟点,红松翠偏。见了你紧相偎,慢厮连,恨不得肉儿般团成片也,逗的个日下胭脂雨上鲜……”

这两人公然调情,霍璋蹙眉,就连保洁阿姨知道坐在轮椅上的人是霍家大少爷都不由得脸色惶惶,乌玉媚却很平静。

于水生自顾自坐了,熟络得像主人一样。

在西河提起于水生,也是响当当的有名人物,霍嵩当社会渣滓那几年的结拜兄弟最后收心成家的不多,大多数落得个蹲几年监牢放出来后继续当渣滓的下场,这群人里混成人样的除了霍嵩,就只有于水生了。

于水生行九,年龄最小,过去叫他阿九,随着年龄和阅历增长,阿九变成九叔,直至现在又涨了辈分,除了亲近的人外,旁的都尊称一声九爷。

霍嵩很善待这位兄弟,霍璋小时候逢年过节还会上门拜访,喊一声“九叔新年吉祥”,而后领到一个封好的红包。霍嵩也很善待这位三太,乌玉媚刚进门时霍璋还小,比起薛美辰的不假辞色的厌恶,幼年时他更喜欢这位乌姨。

可孩子只是孩子,人长大了,是是非非,利益纠葛,总会变的。

霍璋淡淡地问:“乌姨多久没去看过父亲了?”

“前不久才和阿九去过,老爷精神还好,只是早年换的那颗肾匹配度不高,排异反应太强,整个人都憔悴了。”

于水生:“那肾的匹配度确实不高,可惜有人不知道。”

霍璋与他视线相接,看到他眼里似笑非笑的嘲弄。

赵云今:“听说当年老爷子生病,是乌姨在身边照顾着才见好,现在他身体出了问题,乌姨怎么不多去瞧瞧了?”

“去过了,也瞧见了。”乌玉媚说,“老爷不爱让我去,怕自己的病态叫我看到,加上我老了手脚不如当年利索,人也没当年好看,去了没什么大用,比不上如花似玉的小姑娘赏心悦目。”

“乌姨才不老,风情别致,老爷子喜欢您,怎样他都喜欢。”

“云今嘴甜,可是岁月不饶人,快五十的人了,哪还有什么风情?”乌玉媚坐在沙发上,从桌上的点心盘里撷了颗蜜枣,“你们吃晚饭没有?我这饭点随意,今天不饿就还没叫厨房准备。你们饿了说一声,我让他们现做。”

真有诚心留人吃东西倒也不会说这种话。

“不必麻烦了。”霍璋说,“今天不是来吃饭的。”

“叙旧这么久,该进正题了。”他缓缓推着轮椅到玻璃鱼缸前,观察被水草缠住尾巴的锦鲤,慢声开口,“我在松川经营这些年,生意有起色,父亲看到了我交的答卷和他想要的东西,亲口叫我回西河接手小东山。现在我回来了,乌姨却一直不肯放手小东山,是什么意思?”

“最近有些忙,倒把这事耽搁了。”乌玉媚歉疚地说,“我原本想着你刚回西河对市场还不熟悉,需要一段时间才能进入正轨,没想到你倒是个心急的,才半个月不到就来我这兴师问罪了。”

“不是心急,是怕父亲失望。”

“你是老爷的亲儿子,他给你什么都是应该的,当然,乌姨的一切也都是老爷给的,他跟我要,我不会不还。”

“可是霍璋,你有没有想过,霍家家大业大,我经手产业的才多少?当初老爷子有意投资药物研发,薛美辰极力反对,正是因为她不看好这个行业才允许我插手,西河的药厂是我一手经营起来的,盈亏多少我心里有数,不及大房手里一个零头。”

“房地产、餐饮娱乐……老爷病重这几年,赚钱的行当被薛美辰攥得紧紧的,剩下的不过是被人啃完肉的骨头,砸吧点鲜味罢了,你又何苦来为难我?”

霍璋温和地说:“我说了,这不是心急,也不是为了家产,我只是不想让父亲失望。”

“乌姨嘴里西河药厂的盈利只有零头,我看却不见得,不过是小东山的投入太大,不得不用药厂的进账填补亏空,所以面上的盈利少了。父亲让我接手,也有爱护乌姨的意思在里面,毕竟这几年我经营的松川分厂效益不错,足以用来支撑小东山的药物研发了。”

“小东山在你手上这些年,投资不停进去却没像样的产出,明事理的人知道是研发人员拿着工资不作为,不明的人还以为是乌姨吞了钱不走账呢,不如让我来补这个亏空,您也落得轻松。乌姨,您说是吗?”

一旁的于水生把玩手里的旱烟斗,用它去推茶桌上放着的黑色筹码,簇成一堆堆摆着。

乌玉媚安然坐在会客桌前,她沏了杯苦丁茶,柔声说:“口口声声不想让你父亲失望,失不失望终归是虚无缥缈的东西,就算他器重你又怎么样?你还不是得眼睁睁看着老爷把家产留给大房?霍明泽兄妹是对绣花枕头,中看不中用,可你不一样。霍璋,以你的性子和能力,要你一直管着几家小小制药厂,你甘心吗?”

“与其跟我抢小东山这块冷骨头,不如我们坐下来谈谈,想法子动一动薛美辰手里的肉。”

霍璋嘴角的笑冷了,他问:“和你坐下来谈谈,还是和你们?”

于水生关上收音机,《牡丹亭》戛然而止,他挖了挖耳朵,说:“这杂牌机噪音太大,聒得我耳朵疼,也不知道怎么就成了阿志的宝贝蛋,要不是他现在人在医院听不了曲儿,我也不稀罕拿来用。”

他说罢看向霍璋:“阿志半月前在赌场叫人废了的事,你听说过吗?”

霍璋与他对视,淡然地问:“阿志是谁?我该听说吗?九叔怕是老糊涂了吧,你和乌姨交情匪浅是你们的事,可我不记得我和你之间什么时候关系熟络到可以面对面坐下聊天。”

于水生笑:“还记恨断腿的事呢?我知道你年纪轻轻落一身残疾心里不好受,可说话得讲证据,车祸不是我找人做的,也不能白白叫我顶着罪名过一辈子吧。”

霍璋没接他话茬,回到刚才的话题:“乌姨也不用在我面前发表离间演说,就如你所说,霍明泽兄妹没什么威胁,反倒是你。”

“跟你合作,和与虎谋皮有什么区别?”他推着轮椅靠近,“我已经考虑好了,半个月内我会接手小东山,乌姨尽早准备吧。”

乌玉媚抿茶:“半个月可不够。”

“够了。”霍璋拿起桌上的筹码,捏在指尖看了看,“不需要交接,不需要对账,我会从松川调人接手,小东山现在的人员一概不要,半个月足够乌姨搬好几次家了,如果你觉得不够,那么我来出钱请人帮你搬迁。”

乌玉媚沉默,霍璋身体微微前倾,压低声音:“还是说乌姨在小东山藏了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我给的半个月时间远不够你消化这些东西。别低头啊,您这幅柔弱样子装给父亲看看还可以,我不吃这套。”

乌玉媚抬起眸子,与他对视。

“当年我派丁晨凯来西河对货,你一口咬定他偷了你的钻戒。”

“本来一个戒指而已,小惩大诫还了就行,哪怕你不把丁晨凯放在眼里,最起码也该明白打狗看主人的道理。”

霍璋笑了笑:“丁晨凯虽然跟我的时间不长,但我清楚他为人,他绝不会做偷鸡摸狗的事。”

“当天他去的是小东山的货仓,那晚是雷暴天气,听说乌姨生平最怕打雷,有人私下告诉我,那天你似乎从早到晚都待在九叔家里,既然待在九叔家,又怎么会把钻戒遗落在小东山呢?”

“当晚我的司机打电话朝我求救,我故意不理,一个丁晨凯死了就死了,我倒是想看看你会借题发挥到哪一步。”

乌玉媚平静的脸色变了变。

赵云今倚着鱼缸下的梨花木柜,一条乌黑的鲤鱼撞入她后腰的缸壁,在黢黑的水草间吐了一串泡泡。

她听得困了,懒洋洋打了个哈欠,察觉到于水生在打量自己,回以一个嫣然的笑意。

霍璋斯文的外表下掩着冷漠的皮骨,虽然在笑,却叫人凉意横生:

“只为着一只钻戒有些说不过去吧?还是说他偷的不是钻戒,乌姨之所以杀人灭口,是因为丁晨凯在小东山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恐怖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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