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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霜重,灯火寂灭,城市空荡荡的街道上弥漫着凉薄的雾气。

从黑暗的街角里走出一个蓬头垢面的流浪汉,他手里拖着一个破旧的蛇皮袋,游走在街道各处的垃圾箱间。

他走得很慢,摇摇晃晃像喝醉了一样,捡完一个垃圾箱后直接躺在了路边。

一辆灰色的面包车从街尾缓缓开过来,轮胎碾着路面砂石发出滋滋的声音,在这寂静的夜里格外引人注意。醉汉被那声音吵得心烦,撩起衣服堵着耳朵,露出身上一块因常年不洗澡而黑黢黢的肚皮。

面包车停在流浪汉身前,车门拉开,从里面下来两个黑衣男人,手里拿着毛巾和绳索,悄无声息靠近地上的流浪汉。流浪汉在睡梦之中翻了个身,就在男人们伸手抓他的时候,他那双紧闭的眼睛猛地睁开。

他眼眸里并不是常年流浪的人该有的呆滞和茫然,而是蓄着精锐的锋芒。

男人们只愣了一秒就掉头就朝车上跑,“流浪汉”猛地跳起来,伸腿绊倒其中一个男人,用擒拿术将另一个人压在身下。他解掉缠在脖子上乌漆嘛黑的连帽破围巾,露出一张刚毅的脸。

这不是贺丰宝第一次钓鱼执法了,他熟练得让人心疼,控制住两人之后,迅速掏出通讯器给队友传信。

街道边关着门的小店、暗巷里陆陆续续跑出警察,协助他将两个男人控制住。

贺丰宝边擦着脸上的煤灰,边踹了地上不断反抗的男人一脚:“蹲点半个月,终于让老子逮着你了,你们挺滑的呀,啊?”

这些人十足狡猾,要盯梢很久才会出手,为了引诱他们上勾,贺丰宝已经连续半个月凌晨出来翻垃圾了。他将连帽围巾朝垃圾桶里一丢:“给我带走!”

*

金富源醒来时发现自己身处一个狭小的箱子里,与其说是箱子,不如说是棺材。

那是一具儿童棺材,比起普通棺材来既窄又短,不是平放而是直直矗在地上,因此金富源此刻并不是舒服地躺着,而是以一个半下蹲的姿势站在里面,由于空间有限,他连转身都难以做到。

棺材是厚木板做的,用钉子钉严实了,上面开了几个透气的小孔,但那不足以使他看到外面的全貌,他分不清现在是白天黑夜,也不知道自己现在身处哪里。

有人在外面敲了两下,金富源刚要开口说话,却透过小孔看见了江易的脸。他醒来之前不知道维持着这样的姿势站了多久,双膝一直弯曲着,既坐不下又直不起,那酸麻的滋味痛苦得让他几乎把牙齿咬碎掉:“你想干什么?”

江易:“我来试试你的骨头软硬。”

曾经赵云今在他耳边满不屑的说:“死多容易,最难忍受的是生不如死。找个笼子把人关起来,不准坐,不准躺,也不准站,只准他半蹲着,供他一日三餐正常饮食,也不用在他身上开血窟窿,不出一个月,心志再坚定的人都会疯掉。”

不得不承认,赵云今的法子十分有用。

金富源不怕死,但他是人,只要是人,都害怕绝望。

空气里弥漫起淡淡的烟味,江易手下无聊地按动着打火机,在寂静的废弃厂房里吧嗒吧嗒响。

“庆祥棺厂荒废了十年,没有人会来。”江易吐掉嘴里的烟蒂,用鞋底搓灭烟灰,“我也一样。”

他冷笑:“在这个地方,好好享受你生命最后的时光。”

“江易!”金富源在里面撞得砰砰响,但棺材依然纹丝不动,他嘶吼着,“有种你弄死我,这算什么?”

江易冷漠地靠着棺厂废弃的机床。

小时候听江滟柳讲,人死时如果心有不甘,那死后灵魂会一直徘徊在这个地方。如果世间真有鬼神,那么那人的灵魂在天上一定可以看见——看这群渣滓歇斯底里,看他们痛哭流涕,看他们承受无止境的痛苦和折磨。

那年春天雨夜他们在这里欠下的债,要连本带利,血债血偿。

“江易,你别犯蠢,霍璋只不过是利用你罢了!”金富源口不择言,“你以为他真的会信任你吗?你帮他对付完九爷,他转头就能把你当成破抹布丢掉,九爷养你这么多年,你怎么能忘恩负义!”

“谁告诉你我是为霍璋做事?”江易淡淡地说,“就算是,于水生的情,我也早就还够了。”

他将脚下最后一点火星碾灭,起身离开废厂。

金富源听到铁门缓缓合起的声音,用尽力气朝棺材外大喊:“江易你别走!江易!”

江易没有回头,他站在棺厂外重新点了根烟,展开了手里的一张纸条。

纸条上内容简单,只写了三个字和六个数字,是那夜林清执临死前仓促间在他耳边说出的东西。

——“小东山,451612。”

*

花店。

赵云今将最后一支山百合的蕊剪掉,插进一个碧色深口花瓶里。

门上风铃响,江易推门进来。

桌角的下午茶已经送来一小时了,在赵云今那里已经被划到了不新鲜的范畴里,她无意再吃,抬头朝江易说了句:“你迟到了。”

江易坐到她对面的椅子上,她递过来一条浅蓝色丝带:“罚你把它系起来。”

江易的手指很灵,做这种事不需要多久。

赵云今进了里屋,出来时换了条淡色的裙子:“陪我去趟乌玉媚家,晚上就一起看电影怎么样?”

“你去乌宅做什么?”

“代替霍璋去问候一句,韩巴的事情过后,她已经很久没出来蹦跶了。”赵云今无害地笑笑,“当初老爷子说了,只要她能安分守己,哪怕他过世后也会保证她这辈子衣食无忧,可以霍璋对她和于水生的恨意,哪会让她过得那么自在?”

她拿起花瓶,江易在瓶口系了一个蝴蝶结,精巧又衬得那百合不落俗套:“乌玉媚最喜欢山百合,我这也算投其所好。”

她话锋一转:“阿易,你想看什么电影?”

江易不言语,她指尖揉了揉他唇,又顺着向下,在他喉结上轻轻滑过:“要我说,回油灯街看最好。”

当年的事他已经给了解释,赵云今却没有给现在的所作所为一个合理的名头,她看似原谅他那年的突然分手,也看似不介意这些年的失联,但她却没有一个字里提及和好,甚至没有要离开霍璋,离开霍家的意思。

“云云。”江易攥住她作乱的手,每当他喊她这两个字时,总会让赵云今感到一种奇异的温柔。

“见面第一天我就说过,要你离霍家远一点,这汪水很浑,我一个人蹚就够了。”

“好啊。”赵云今答应得轻巧,“我可以不查下去,但你要把事情的原委和你知道的所有全都告诉我,你这些年既然留在霍家追查他的死因,一定掌握了很多证据,昨夜那人和他的死有关吧?除了他,还有谁?你告诉我,我立刻就离开。”

江易蹙眉。他总这样,从前闭口不言,现在依然不说。

以前或许可以解释为出于对她安全的考虑才隐瞒,但现在事情已经在两人间摊牌了,赵云今不知道他到底在顾虑什么。

——直觉中,她觉得江易有事瞒她。

“阿易,有件事我一直想不明白。”她从他拳心中抽出手指,“你为什么会知道林清执的死?又为什么会知道他的死和霍家有关?他当年死因成谜,但有一点我可以肯定,他的死不是因为身份暴露,不然我在霍璋身边这么多年不可能平安无事。”

“你四年前为了保护我而分手,两年前查到了庆祥棺厂,那么这之间的两年里发生了什么,让你知道当初霍家杀死的丁晨凯就是林清执?他遇害后不久尸体就已经出现在香溪里了,按理说你不该见过。”

“总不会是霍家的人蠢,留了丁晨凯的照片让你看到,又刚好在你面前提起,他们曾经谋杀了这样一个人吧?”

江易的眉蹙得更深了。都说撒了一个谎要用无数个谎话来圆,赵云今太聪明了,他话里的漏洞在她面前就是一顶到处是孔的筛子,她随便问问,就能揪出许多破绽。

可那年雨夜发生的种种他不会对赵云今提起半个字,从前不会,现在依然不会。

“是。”他冷漠地问,“有什么问题?”

赵云今平静地同他对视了几秒:“江易你看,你虽然无法做到完全对我说谎,但也无法做到完全对我坦诚,你心思太重,顾虑太多,现在的我们已经不像当初一样是彼此最亲密的人了。”

“所以,我不会完全信任你,也不会走,我们走着瞧,看谁先查到真相。”

“至于昨晚,你就当我是寂寞了吧。”她笑得霸道,“这阵子也许还会一直寂寞,你要陪我。”

……

江易沉默地开了一路车,赵云今坐在副驾,手指有意无意地从山百合的花瓣上捻过。

车子停在乌宅前,她抱着花瓶下了车。

有江易跟着,一路进去也算通畅,只是在进房门前稍站着等了一会,让管事的人进去传信。

赵云今打量着乌玉媚这宅子,三环开外,不算市郊,但风景极美,依山傍水不说,四周也安静不吵闹,这宅子占地很大,仿苏园的建筑风格,宅子里小桥流水,乍一进来让人以为到了江南水乡。

传信的人回来,请她进屋,赵云今才不舍地收回目光,慢腾腾走进去。

乌玉媚午觉刚起,整个人懒懒的,头发也乱蓬蓬的没梳好,她坐到梳妆台前,打着瞌睡。

赵云今嘴甜地说:“乌姨这院子又大又亮,装成这样想必得花不少钱吧?”

乌玉媚将碎发捋到脑后,没接她话茬:“是霍璋叫你来的?”

赵云今将百合花放在桌上:“他腿脚不方便,托我带花来看看乌姨,顺便道个歉,上次明芸的事后霍璋心里一直不好受,觉得是他害了您,要早知道绑架明芸的是您的人,他怎么也得给您几分面子。”

“我废了他的腿,又废了他舅舅,他给我什么面子?”

“乌姨这话说得像您欠霍璋的一样。”赵云今笑里藏刀,“您虽然对他做了点不好的事,可他不也废了您一个小东山?哦,还一不当心废了韩巴,顺带连您一起废了,你们应该算是两不相欠,所以不用对他愧疚。”

乌玉媚梳子在头顶停住,她转头去看赵云今,上次见面时觉得岁月没有在她身上留下痕迹,过了段日子后再见,却觉得她脸上略有些沧桑的老态了。虽然皮肤还和从前一样紧致细腻,但神情是骗不了人的。

小东山被霍璋夺走,她被霍嵩厌弃,家产无望,心如死灰也正常。

“霍璋是叫你来看我笑话?”

“不敢。”赵云今气人地说,“花带到了,我先走了,如果霍老爷子还愿意见您,说不准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也许能在年夜饭上见见。”

乌玉媚冷笑:“回去告诉霍璋,风水轮流转,今天倒霉的是我,难保下一个不会是他。”

她从首饰盒里掏出一条项链,对着镜子打扮:“他想用小东山扳倒我,可他自己身上就干净了?兔子逼急了还会咬人,大不了就两败俱伤,何况我还没老,轮不到他派一个黄毛丫头来奚落嘲笑。”

赵云今一直柔顺的目光突然凝固了,死死盯在她的项链上。江易一直在她身边,轻而易举就察觉出她的异样,他顺着她的视线看去,乌玉媚脖子上戴的是一块通体翠绿的翡翠,被雕刻成了一只栩栩如生的凤凰形状。

赵云今闭了闭眼睛,片刻后,神色恢复如常,她深深看了眼乌玉媚,转身离开。

“阿易。”赵云今出门后,乌玉媚叫住他,“霍璋不是准你进小东山工作了吗?怎么还在给赵云今开车?”

“今天刚好休息,被她叫来了。”

乌玉媚:“你在小东山待了有些日子,霍璋有没有在那里发现什么问题?”

江易问:“三太的问题是指什么?”

乌玉媚静了很久,说:“算了,你什么都不知道。几年前就说让你到小东山做事,是阿九一直拦着,不然的话……”

她又问:“金富源前天说去找你,到现在一直联系不上,你见过他吗?”

“没有。”江易面不改色。

乌玉媚脸色阴沉:“如果见到他,让他快点回来,我有事找他。”

……

赵云今等在门外,望着小桥下碧绿的湖泊。

水里的绿藻葱翠,湖面像极了乌玉媚脖子上那块绿莹莹的翡翠。

听到江易的脚步声走近,她也没有回头,只是低低问了句:“她为什么会有那块玉?”

江易从没听过赵云今这样的音调,软弱又满含恨意,无助到全是绝望。

她闭上眼睛,轻声说:“那是十五年前,我妈妈带去缠山的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乌玉媚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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