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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夏的暴雨持续了整夜,香溪水面波涛汹涌,渐渐漫上河岸的堤坝。

雨夜的温度骤降,珍珠大的雨粒和冰雹砸向窗子发出肆虐般砰砰的撞击声,听得人心惊肉跳。

病房内,灯火摇曳。

霍嵩躺在柔软的病床上,满头白发,形容枯槁,一旁的呼吸机维持着他岌岌可危的寿命,却无法让他从虚弱中挣脱。

霍明芸守在一旁,端着熬好的碎米粥,霍嵩摆摆手,偏头去看窗外的雨帘。

霍明芸将粥碗放在一旁:“妈已经在外面等了两天,您就别生她气了。”

霍嵩大张着嘴,像离了水的鱼般在砧板上鼓着腮喘气:“六十多岁的人还这么不稳重,也不知道我是怎么和她过了一辈子,那女人肚子里的怎么说都是我的孙子,她想干嘛?想杀人吗?”

“妈没想把她怎么样,只是想从她嘴里问话,万一赵云今怀的不是霍璋的孩子,那家产不就分给一个野种了?”

“是不是野种我有数,用得着她来问?说来说去不还是为了点家产,一个个都盼着我死呢。”

霍明芸说:“这或许别人的心思,但妈可从来没这么想过,她和您是夫妻,重的是感情,不像那位,眼里只有钱。”

晚宴那天薛美辰的作为早被霍璋告诉了霍嵩,他虽然病气在身,身子骨弱,但依旧气得不轻,已经很多天不见薛美辰了。

霍明泽每天找不着人影,又因为从前的事对乌玉媚有成见,天天守在霍嵩身边照顾的只有霍明芸。她看似是个跋扈的千金小姐,但在霍嵩面前却懂事得很,喂饭擦身事事亲为,一天看不出娇生惯养的样子。

霍嵩闭了会眼,伸出舌头舔了舔干燥的嘴唇。

霍明芸拿黄瓜片在他唇上轻轻蹭了蹭,霍嵩看着女儿:“你哥呢?”

“大哥在忙药厂的事,不知道最近发生了什么,总不见人影,霍明泽……”她顿了顿,“妈让他尝试接手一些子公司,他可能正在熟悉管理呢。”

自从那夜宴会之后,霍明泽天天出去喝酒,每晚回家都一身戾气和酒味,颓废得不成样子,霍嵩病成这样他还流连夜店,霍明芸当然不敢对父亲说,随便撒里个谎糊弄过去。

霍明泽出生后霍家生意正值上升期,霍嵩很少在家,小时候陪他学习玩耍的人都是霍璋,长大后又一直在国外读书,与家人聚少离多,他和霍嵩的关系不咸不淡,虽然有父子的名义,却没多少感情。年轻时,儿女之于霍嵩不过是传宗接代的工具,还不及情人片刻的开心重要,可人到油尽灯枯的时候,对家和亲情总有种莫名的依恋。

“把他们都叫来吧。”霍嵩闭了闭眼,“律师也请来。”

霍嵩的时日不多,霍明芸立马明白了他的意思:“全请来?”

霍嵩浑浊的眼球在一瞬间亮起了点点微光,但转瞬即逝,他望着女儿正值青春的面孔,嘶哑叹了口气:“她就算了,叫她过来对不起你。”

风声呜咽,暴雨猛烈,重重击在楼下半枯的树上,昏暗的光影下,那颗树摇摇欲坠在无边的风雨之中,生命力看起来更加的孱弱了。

……

走廊。

薛美辰站在窗口,视线落在院里。

医院是霍家的私产,整个院区都为霍嵩的病忙碌着,院里四角路灯明亮,但被大雨一遮,就看不到多少颜色了。

在院中央,一身黑裙的乌玉媚撑伞立在那,周围跟着四个贴身保镖,哪怕薛美辰再不喜欢她,也不得不承认,这女人天生一副妖精皮囊,柔弱而纤美,对男人而言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乌玉媚也许是从哪听来了关于霍嵩病情的消息,上赶着来讨好,可别说病房,她连大楼的门都被拦着进不去。她也没有离开,就静静站在那等,淋着雨,刮着风,动都没动过一步。她仰起头,和楼上的薛美辰对视,在霍嵩面前的柔弱荡然无存,眉梢染着嘲色。

霍明芸走下楼来:“别在这演苦情剧了,父亲不会见你,他请了律师来协定遗嘱,但和你没什么关系。”

“我妈让我给你带句话,她说小三就是小三,哪怕一时插足得了别人家庭,也没法插足一辈子。父亲以前是宠你,可那不过是好.色心作祟,男人这东西最现实了,真到临死关头,他分得清谁是家人,谁是玩物。家人犯了错可以原谅,可玩物犯了错呢?丢掉再买就是了。你不会真以为我父亲那点新鲜感和可笑的爱情能维持一辈子吧?”

乌玉媚淡淡抬起眸子,波澜不惊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霍明芸笑着说:“活该。”

“明芸。”乌玉媚的嗓音和她的人一样美,不然当初不可能凭着唱几首老歌就把霍嵩的魂儿勾走,她轻声说,“你们都认为是我要韩巴去绑架你的,可我们平安无事了这么多年,为什么要突然对你下手?”

霍明芸冷笑:“当然是因为父亲的日子不多了,谁不知道你乌玉媚进到霍家就是为了钱?我死了,你分到的遗产肯定会多一份。”

“如果我真要动你心思,这么重要的事怎么可能只派韩巴一个人去?还有江易,他是阿九的干儿子,如果是我要韩巴去做这件事,怎么可能会不提前跟江易商量好,还让他跑去救你呢?”乌玉媚说,“想想吧,这件事受益最大的是谁,又是谁恨我入骨,巴不得我早点下地狱。”

霍明芸怔了怔,乌玉媚倾斜伞把,雨水顺着伞面流下来。

她微笑:“事后霍璋把韩巴带回了他那,你猜他为什么不敢把韩巴交给警察?”

霍明芸立即清醒过来:“你不用在这挑唆,虽然我不喜欢霍璋,但更讨厌你。”

“事情的真相不会因为你的喜好改变。”乌玉媚淡淡地说,“霍璋虽然装得不错,但他对你母亲的厌恶不会比我少到哪去,老爷子既然不愿意把他的遗产留给我,我也不强求,争不到就算了,但是明芸,回去问问你母亲,是不是真想养只豺狼在身边。”

她说完,仰头朝楼上看了一眼,薛美辰得到允许已经进了病房,霍嵩房间的窗户被雨糊花,但灯火依然明亮,也许会彻夜不熄。

暴雨夜的凉气渗透进单薄的裙子下,她理了理潮湿的衣摆,转身离开了。

……

霍明泽接到消息回来,见霍明芸正站在雨里,望着乌玉媚远去的车子发呆,他问:“你看什么?”

“在想乌玉媚的话。”霍明芸蹙眉,“她虽然恶毒,但说的话有几分道理,如果韩巴真是她派去的,救我的人又怎么可能是江易?这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吗?你说江易到底谁的人?乌玉媚不信他,霍璋也提防他,还有赵云今……”

她想起那天江易抱起赵云今时嘴里呢喃的名字,他叫她“云云”。曾几何时,霍明芸在他面前提起自己的小名,她也叫“芸芸”,当初江易望向她的目光复杂而凌厉,那时她只以为是这叫法亲昵,他不喜欢,现在想起却似乎不是那么回事。

“不会吧,应该不会……”霍明芸摇摇头,低声说,“才给她开了几个月的车而已,不至于发展得那么快,敢在霍璋眼皮子底下偷情吧。”

霍明泽刚从酒吧回来,身上的酒味浓郁,霍明芸隔得老远就能闻到,她扇了扇鼻子,把外套脱下来丢给他:“你还是换一身吧,爸今晚可能要立遗嘱了,别被他看到你这幅样子,他都病成那样了,你还有心思喝酒,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霍明泽面无表情,没穿她的外套,而是问:“你刚才说,江易和赵云今怎么了?”

*

乌宅。

于水生等在门口,乌玉媚下了车,他走来为她撑伞。

保镖识趣地散开,留下两人慢慢朝屋里走,乌玉媚望着小院里的假山芭蕉和凉亭池塘,脚步停下。雨帘厚重,压得空气沉闷潮湿,几乎叫人透不过气来,水里的鱼浮在水面吐泡,于水生另只手拎着收音机,里面放着她最爱听的昆曲《牡丹亭》的唱段。

“第一次见你那天,帝王宫里就放着这首曲儿。”乌玉媚平静地说,“当时没觉得多好听,后来却记了这些年。”

于水生:“怎么突然说起这个?过去的事儿就别提了。”

“为什么不提呢?没有那段日子,哪有现在的我们?”乌玉媚笑着,“虽然不堪,但有你陪着,也不算那么难。那年帝王宫被查封后,我是真的想跟你安安静静做一对平凡夫妻,上班、下班、买菜、煮饭,可一晃这些年过去,没想到把自己过成了这样的光景。”

“接近霍嵩图的就是他的钱,结果陪了他这么多年,遗产没捞到,小东山也没了,霍明芸虽然蠢,但有句话说得对,男人这东西最现实,真到临死关头,分得清谁是家人,谁是玩物。”女人唇角的笑笑渐渐变冷,“他和那些男人一样,嘴里说着爱,其实根本没把我当人看过。”

于水生眉头皱得理不开:“霍嵩算个什么东西,叫你看开点,你偏把他放心上,就算没有霍家的遗产,这些年攒下的钱也够我们用一辈子了。”

乌玉媚盯着涟漪阵阵的水面:“他不算,可我就是不甘心。”

“我来到这世上,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却要让我一生坎坷,进霍家只是为了活着,明明谁都没招惹,偏偏薛美辰百般侮辱我,就连我看着长大的霍璋都要和我过不去,他小时候来拜年,总是一口一个乌姨叫着,我以为孩子的心是最干净的,可他长大以后还是算计到了我头上。”

“我在小东山上花费了十几年的心血,转头就被人夺走,凭什么?”

她转头看着于水生:“你不是说要解决掉赵云今肚里的孩子吗?她为什么还好好的?”

于水生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开口:“还没找到下手的机会,我听到些风声,王勇落在警方手里了,金富源一直没消息,说不准也和这有关。”

乌玉媚瞳孔骤然缩紧,随即冷笑着说:“现在就连警察都不放过我。”

于水生:“怪只怪霍璋突然接管小东山,我们才会被逼得那么急,否则一定不会叫警察发觉,但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了,王勇被抓,金富源下落不明,警察可能就要查上门了,娟娟,我们离开西河吧,去国外避避风头,操劳了这么多年,是该过过安稳日子了。”

乌玉媚没说话,于水生松开手,将她肩膀拉正,直视着她:“那年你说要做人上人,我就帮你接近霍嵩做了霍家三太,你说钱要握在自己手里才有安全感,我就帮你打理小东山,可到头来还不是一场空?也许这就是我们的命,命是天给的,改不了了,比起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我更想你过得开心。小东山这些年经营的收入够我们好好过上一辈子了,虽然比不得霍家的日子奢华,但也不会像从前一样吃苦了。”

乌玉媚偏头望着池塘里的游鱼,眉头蹙起又松开:“可我害怕,没钱没权就是蝼蚁一只,蝼蚁就会受人欺辱,我不想再过那种日子了。”

“那是以前,都过去了。”于水生温声说,“现在你有我呢。”

乌玉媚没再说话,于水生也不再开口,就静静陪着她。

《牡丹亭》的曲儿唱得缱绻,她似乎在想起了什么,陷入陈年依稀的旧梦里。

过了很久,她问:“我们能去哪儿?”

“钱足够用,我先带你去世界各地逛逛,再到北欧买个农庄或牧场,招几个人守着,我俩就过过安详的日子,白天看奶牛挤.奶,晚上在篝火边烤羊,我这辈子还没过国,就连西河都没出过几次。”提起以后,于水生那平日冷肃的脸上罕见地露了几分温柔,“春天撒一片草的种子,到了夏天就可以放羊。”

乌玉媚问:“那秋冬呢?”

“你怕冷,冬天带去你更暖和的地方。”

她问:“你是不是早想好了?”

于水生笑:“想许多年了。”

也许是于水生给她描述的未来太过美好,再也许是明白今非昔比,霍家三太当得不如意,生意也难以继续,换一种生活才能确保自由和活下去,她往日古井无波的眼里出现了些许的向往和渴望。

乌玉媚刚要开口说话,在这顷刻不停的暴雨里,门口有个人冒失地跑进来,一路磕磕绊绊,差点跌进了池塘里。他跑到回廊下来,满身湿透,口齿不清地喊:“九爷,金……金爷回来了,您快去看看吧!他……反正您自己去看吧,他说一定要立刻见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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