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廊饭堂里优居士准备了素斋,方木桌上一盘小瓜焖洋芋,一碗水豆花带糊辣椒蘸水,一盆青菜煮豆腐,再加一碟酒腐乳,每人一碗掺有包谷面的大米饭。菜都是刚从地里收上来的,挑的都是长得刚刚好,简单烹煮,胜在新鲜,君栖吃得津津有味,忍不住多盛了半碗饭。小女孩饭桌上很安静,在居士眼神威慑下,勉强做到了食不语。居士食量不大,半碗米饭细嚼慢咽,又将桌上的剩菜一一清光,君栖瞟了眼桌上,连小黄鸭面前的土碗里都干干净净,她红着脸将原本剩在碗里的一口米饭扫进嘴里。见大家都放下了碗筷,居士才开口询问君栖是否习惯这般粗茶淡饭,君栖讲起每次道士上门做法事时,爷爷家里的厨师也会做斋饭,只不过特别精致,明明是素菜,偏偏看上去吃起来还是一桌大鱼大肉,远不如布姨的手艺这般原汁原味、新鲜可口。小女孩瞪大了眼睛,想象不出后院泥土里收上来的菜和自家井水磨出来的豆腐,怎能吃出肉的味道?她问东问西,君栖也回答不上来。“莫不是厨师骗了你们?明明就是吃肉,偏要说是吃素?”
居士捂着嘴笑了,她眯起细长的凤眼,格外动人风情,“哪里是厨师在骗人,明明是自己在骗自己唉。”
居士一瞬间的妩媚落在君栖眼里,光洁的花圈和一头盘起的乌丝让她想起早上福山他妈说的那番话,要是去了那头巾和一身粗棉布衣,还真看不出居士的年龄。优姨敛起上翘的嘴角,平静复初,闲聊几句后,收拾起碗筷,君栖忙起身帮忙,居士顺其自然,并不推辞。见水缸里没了水,她主动拎起水桶,和小黄鸭去后院外的井边打水。君栖探身俯看井口,井水幽深宁静,万花筒般的眩晕没再出现。倏然小雨淅沥,一颗豆粒大小的雨滴落在井里,宛如一颗陨石轰击在洋面上,晶莹的圆珠高高跃起、回落、再跃起、再回落,如交响乐序章般壮丽而缓慢地呈现在她眼眸里,甚至震荡中的那滴水珠在她凝视下似乎正变得无限辽阔。“嘭”的一声,手中的水桶跌落在井里,涟漪层层叠叠,壮丽的微观世界刹那间坍缩消散,井还是那口井,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是觉得刚才似乎走了会神,她手上用力绷紧绳索,将满满一桶井水拉了上来。小黄鸭蹲在身后,张着嘴巴,眯着眼睛,痴痴地盯着君栖的背影,银色的光芒如绽放的烟花,转瞬即逝,圣洁而美好。“哎,大白天发什么呆呀?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君栖斜着身子,一手拎着水桶,奇怪地看着眼神痴呆的小姑娘。“老师美呆了。”
馨兰从地上跃起,牵起君栖的手,歪着脑袋嬉笑着说。君栖翻了个白眼,没搭理她。井水冰凉,君栖的手冻得通红,她呵着热气把碗筷从水中捞起,缩手缩脚的,倒是小黄鸭麻利地清洗着土碗,混不觉得水冷。优姨揉搓好抹布,递到她手里,君栖悄悄吐了吐舌头,默默地接受了居士的好意,转去擦拭那张油漆斑驳的方桌。收拾完毕,居士招呼君栖坐下,拎起烧开的铜茶壶,冲出滚烫的油茶,每人面前一碗,热气腾腾,君栖不太适应这种建西风味浓郁的冲饮,不过出于礼貌,她还是端了起来,捧在手里,核桃仁炒熟后的香气混合着茶叶的芬芳扑鼻而来,她轻轻吹开浮在上面的泡沫,抄米和芝麻粒在贝壳般光洁的齿尖破碎开,唇齿流香,暖手又暖胃。她眼睛亮了亮,忍不住又喝了一口,和上次喝过那种咸中略带微苦的味道完全不同。“这是甜口,换了熟茶,又加了山里的野蜂蜜,减少了本地人喜欢的苦涩味道。”
居士略无其事地说,嘴角微翘。小姑娘已经叽哩咕噜喝下了一碗,抹着嘴角,眼见着婆婆准备给君栖添上一碗,大眼睛圆睁,希盼再得一碗。婆婆没有理睬,只是说了句可晓得要惜福,便断了小姑娘的念想。她哀叹了一声,嘀嘀咕咕地说:“惜福惜福,干么君老师不用惜福?”
婆婆瞧着小姑娘眼神温和,并没有说话。馨兰垂下头,脚尖磨蹭着地板,撇着嘴小声地说道:“晓得了,晓得了,泽被苍生,取舍各不同,各得其所,不应该攀比的。”
君栖脸一红,喝光了碗里剩下的油茶后,说什么也不再要了。挨到居士慢条斯理地喝完碗里的茶,她便起身告辞,小黄鸭照旧回屋读书,居士也要开始午课了。回到西厢房,她学着添了两块木炭,用火钳通了通火盆,望着星火飞溅,一时不知道要做什么。她拿出一本《建西助学须知》,翻开封面,扉页里夹着张名片,惠金平,树上公益基金项目经理,“树上”她默默念了一遍,倒是一个有趣的名字。当初签助学协议的时候,只想着远离华亭,躲在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她根本就没在意和谁签的、签了什么。每次想到父亲那副狰狞的面目,还有扇在脸上的那一巴掌,她说不出是委屈还是愤懑。从记事起,父亲给她的印象就很奇怪,亲切和关爱仅限于爷爷在场的时候,一旦离开了爷爷的视线范围,眼神便会冷了下来,只剩下例行公事般的敷衍与客气。爷爷接走她以后,和父亲就更加的生分了,偶尔家庭聚会也就只是打个招呼的感情了,如果就这样客客气气也就罢了,她总觉得父亲对她有说不出来的怨气,一双眼睛总是阴郁地盯着她的后背,有那么几次她忍不住故意猛地转过身去,总能捕捉到那双慌忙移开、伪装出若无其事样子的眸子。君栖小时候觉得那位看上去温淑贤良的继母是父女关系紧张的罪魁祸首,也曾试图挽回亲情,记得刚上初中的时候,她笨手笨脚地花了好几个月的时间,为他亲手编织过围巾,作为父亲生日礼物,准备在办公室外面等他下班亲手送给他。父亲摇下车窗,随意接过礼物,扔在座位上,连一个微笑都没给她,只是挥手让司机开车,那日大寒,她痛彻心绯,蹲在无人候车的公交车站抽泣不已。爷爷找到她时,她坐在冰凉的铁椅上已经冻得快要失去了知觉,爷爷为她披上自己宽大的外套,紧紧地搂着她,不禁老泪纵横。第二天爷爷前呼后拥,带着一帮子人进入那幢在华亭名声显赫的写字楼,将父亲从顶楼阔绰的办公室赶了出来,解除了他在家族企业中的职务。据说父亲铁青着脸,一言不发摔门而去,从此和她形同路人,连表面亲情功夫都省略了。炭火星子啪地爆裂开来,溅在手腕上,名片从手指间滑落下来,跌在火盆边,君栖忙不迭捡起,名片一角被火熏得焦黄,印在上面的名字倒都还在。她见过这个叫惠金平的朴素年轻人两次,第一次是在公益展,她被绝美的风情画所打动,他递了份助学宣传册,被她随手塞进了背包里,差点就扔到废纸篓里了。第二次签助学协议时约在咖啡厅里,当时她情绪很不好,没怎么看就要签字,他阻止了她,坚持把协议的内容完整地介绍了一遍,虽然她没怎么听进去,当他把笔递给她时,他语气平和,说了句莫名其妙、但好像很有道理的话,“做公益不是施舍,是互助,帮别人,更是在帮自己。”
他相貌平平,泯然于众人,但看向她的眼神很干净,和那些有事没事围在她身边的俊男帅哥不一样,他们在角落里用眼光对她上下其手,恨不得剥光了她,偶然对视时却眼神闪烁,小心翼翼地掩饰自己的色欲。“好烦,好无聊。”
君栖叹息一声,扔开手册,仰面靠在床上,拉过被子一角盖在胸前,打起了瞌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