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那以后,师父再也没说过让雷昔彤指导他们这种话。
柳智明一边在心里泪流满面地回顾自己曾经凄惨的经历,一边往云莱峰演武场外的地砖上一坐,跟雷昔彤细细说起了时扉的事。
而作为这场谈话的主要人物,时扉正走到枫柳泉边。
夜晚的枫柳泉跟白天是不一样的景致。
白日里张扬耀目的火红枫叶,在夜幕的渲染下沉寂了下来,被漂染成了深沉的暗红色,粼粼波光为它们打上比灰白的月光更明亮的光斑,像是树叶间飞舞着一群发光的小虫。
风抚过水面,水中月的倒影被搅出了一层层褶皱,好似这流动的泉水是一匹绣着明月疏星、枫树垂柳的锦绣绸缎。
只是这绸缎般的水泽,到了垂柳边上,被崖边的碎石、垂柳的根须一挡,就碎成了一片片,与迎风而舞的柳枝一起冲出了悬崖。
“你又来做什么?”
垂柳似乎对时扉的再次到来感觉到意外,甚至还有一点不满。
“我从前总来,也没见你说过什么。”
时扉知道它的不满,应当是来自于上次的不欢而散。
垂柳不说话了。
时扉盘膝在垂柳的根须上坐下。
垂柳有些闹脾气地甩着自己的柳枝,时扉都能感受到身下的根须不安分地搅动几下,让他有些坐不稳,但却到底没将他甩出去。
如果垂柳想这么做的话,时扉相信,它是完全能够做到的。
但它就像是闹脾气的孩子,只是借此表达着自己的不高兴,并没有想将时扉直接从山崖上扔下去的恶意。
只是这种不高兴继续加深下去,结果可就说不准了。
时扉如此在心里嘲了一句,说起了今天来的目的,“我明白你那天说的是什么意思了。”
“什么意思?”
垂柳反问。
“你是想劝我,不要以杀人的目的去变强,对吗?”
时扉轻声说着自己的理解,“这世界上会有很多的人可能与我为敌,也有很多人会觉得碍眼而想将我铲除。如果我也跟他们一样,抱着铲除他们的目的去变强,最终杀掉他们。将来我大概也会因为同样的理由,被后来者抹杀,对吧?”
垂柳沉默了片刻,才轻轻地晃了晃自己的柳枝,“我只是不希望,你跟其他人一样,选择一条堕落的道路。”
“堕落的道路?”
时扉能够理解,却并不能认同,“求生是所有生灵的本能,在危及生命的危险出现时,本能地反击,最后在这场以命相搏的战争里夺走敌人的性命,这不叫堕落,是无可奈何。”
垂柳的柳枝都静了下来,“所以这就是你今天想要告诉我的,你悟到的道吗?”
“不。”
时扉干净利落的否认,让垂柳为之一怔,静静地等着他的后文。
“我只是觉得,不能将临死前的反击,与变强的根本目的搞混而已。”
时扉平静地说道,“变强不是为了杀人,而是为了能少杀人,甚至不杀人。这是你想告诉我的,我知道。不杀人,是只有强者才能做的选择。弱者连反抗都已经很吃力了,又何来宽恕放过他们的资格?”
“弱者因为没有力量,所以被强者欺压,甚至迫害,为了求生,而本能反击。抱着杀掉敌人的目的去变强,就是主动将自己放进了弱者的框里,将敌人视为强者,觉得自己的性命受到威胁,所以拼尽全力地反抗。”
时扉说到此处,顿了一下。
垂柳静静地听着,没有打断他。
寂静的夜色里,只有风吹树叶、水落悬崖的声音。
约莫过了一刻钟,时扉才又重新开口,“弱者的反抗并没有什么不对,那是出于求生的本能,是万物生灵最基础的本能,不能控制,也弥足珍贵。若是受尽压迫,却连反抗的念头都不敢生起,那才是真的可悲。”
“但我若想成为一个强者,就不能将自己先放进一个弱者的框里。”
沉默了许久的垂柳轻轻地开口了,带着一点说不出是笑意,还是叹息的语调,“你说的对。如果连反抗的心都没有,还谈什么超越强者,建立自己的规则。”
说罢,垂柳又问他,“那你找到自己变强的方向了吗?”
“你刚刚不是说了吗?”
时扉轻笑道,“成为强者,制定我的规则,让曾经压在我头上的强者,遵循我的规则,让曾经跟我一样受强者压迫的弱者,能有一个反抗的希望。”
垂柳沉默了一下,才有些疑惑地说道:“我以为,你要制定一个弱者不再受强者压迫的规则。”
“那样的规则,怎么可能实现呢?”
时扉苦笑着反问,说着垂柳的天真,“我成为了压迫强者的强者,那些曾经压迫我的强者,不也就成了受我压迫的弱者吗?不是所有的生灵,都愿意生活在平和中的,太过温和的规则,只会断了那些真正想好好活着,并希望身边的人都好好活着的弱者的生机。”
“毕竟,我不是真正的圣人,我做不到兼济天下,也不可能有能力做到。就连天道,都选择了顺应自然法则,我凭什么觉得自己能比天道做得更好呢?”
面对时扉的反问,垂柳没有回答。
因为它知道,他心中已有答案。
“我能做的,不过是给所有想像我一样好好活着,但想反抗却无力反抗的人指一条路,给他们一份希望,给他们一点机会,仅此而已。”
时扉轻缓而平静地说出自己心中的答案,忽感内心一阵明快,神识自然释放,将夜幕下静谧的苍羽宗尽收脑中。
这一次,他没有被突然涌入的大量信息冲击得不知所措,反觉得内心一派平静。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原来是这样豁达宁静的境界。
时扉在那一刻明悟,没有畅快,没有欣喜,只有如风烟云雾般的平静自在。
看着时扉陷入冥想,垂柳上忽地显出一个人的身形。
那人坐在垂柳的枝桠上,隐在垂柳茂盛的枝叶间,久久地瞧着底下的人,喃喃着吐出一声似叹似嗔的轻笑,“明明也还是个苦苦挣扎的弱者,倒是敢放言做天下人的表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