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州城这几日变得热闹起来,附近永顺州、保靖州,乃至靖州的大小土司和头人,纷纷涌进来。
各家客栈都爆满。这些土司老爷们,平日里享福惯了,去哪里都是带着一群人伺候着。这次到辰州城来,也不例外。
轿夫、厨子、护卫、婢女。每位土司都有二三十位随从,有的甚至连给自己点水烟的人也带着来了。张口就要十间房间。一家客栈拢共才多少间?
先来的先占了好房间,后来的没有房间,开口就吵了起来。
你是安抚使,老子也是朝廷敕授的安抚使,又没比你少几根毛,干嘛你占着那么多房间,我却只有两三间?
两边越说火气越大。
土司山寨之间,数百年的交情,有恩情也有怨仇。争水源,抢新娘,竞盐巴,夺粮食,大家平日里没少红过脸干过架。
现在吵着吵着火气都上来了,两边的土司一黑脸,手下的土兵纷纷拔出刀,准备火拼。
客栈掌柜的和伙计们吓得躲在柜台后面,桌子底下。尤其是掌柜的,恨不得给自己的脸抽个大嘴巴子。早知道土司们都会来,我当时就不该那么大方,把房间扣一些在手里。
好了,现在钱是挣到一笔,就是不知道够不够赔桌椅等损坏品的。
掌柜叫遍了漫天神佛,也不能让火气降温一丝丝。眼看着两边的刀尖在对方的眼珠子里越来越亮,很快就戳到对方的眼窝子里去。
从街道上哗哗跑过来队兵。藏青色棉布衣服,前面有块圆补,上面写着“镇”字。戴着斗笠,披着蓑衣,腰间挎着一把雁翎刀。
他们一进客栈,立即分成两路,将争吵的两伙人隐隐围在其中。
看到镇蛮营的兵进来了,两位土司的人马上安静下来。整个客栈里,这时谁要是放个屁,休想隐瞒过去,保管听得一清二楚,丝毫毕现。
“谁在这里闹事?”爽朗的声音先进来了,话落音了几息,晁大雄才迈步走了进来。
他扫了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原来是驴迟洞安抚使和白崖洞安抚使老爷,听说你们去年为了争盐巴,在两江口干了一仗,死伤近百人。怎么,今天想着到辰州城来分个高低?”
“这位军爷说笑了。辰州城有岑宣台和诸位军爷,谁敢在这里放肆。”
“我们只是发生了一点口角,绝对没有要动手的意思。”
看了看两位土司,晁大雄心里冷笑了几声。
保靖州、永顺州的大小土司,经过数百年的羁縻消化,被分拆得七七八八。虽然土兵还是那么凶悍,可实力只有那么大。而且地方官府有意无意地在土司之间挑拨,上百年来,土司之间是人脑子打成了狗脑子,想联手一起闹事都不成,只恨着对方早点死。
保靖卫镇那么稀烂的三四千兵,都能堪堪压制住局面,可想这两州土司的实力弱到什么程度。现在来了镇蛮营,凶狠彪悍,杀伤力超过保靖卫镇十倍。尤其这一两月,分成拔刀队散在各地。
那些到仇家对头寨子里抢娘歹的土兵们,被他们杀了没有两千,也有一千八。
血淋淋的头颅已经让这些土司们闻风丧胆。现在有一队杀气腾腾的拔刀队在身边,两位土司没有一个头铁的。
“掌柜的,给他们俩重新分配房间。宣司传下岑大人的命令,敢在辰州城闹事者,一律格杀勿论。两位,好自为之,千万不要身子回去了,脑袋还留在辰州城门上挂着。”
晁大雄狠狠地警告了一番,带着部下哗哗地又离去,继续在街道上巡逻。
驴迟洞土司在脸上摸了满满一手的汗,“好,我们让出五间房,多的真没有了。”
白崖洞土司也摸了一手的汗,“好,看在岑大人的面子上,我就将就着住吧。”
这天,辰州府衙后堂里,坐满了三十多位大小土司和头人。
岑国璋接过签到簿子,扫了一眼,“嗯,永顺、保靖、辰、靖四州,在朝廷吏部名册上有记录的土司头人们,大部分都来了。嗯,还有六家不愿意来,那就不用来了。”
大小土司们听到岑国璋最后一句话,都不约而同地尾巴根直冒寒意。北边王审綦的镇蛮营,南边罗人杰的楚勇营,威名都已经传到黔中去了。
联想到前些日子岑大人叫捎的口信,不想跟我谈,可以,我叫王审綦和罗人杰好好跟你们谈。
估计这会两位杀星带着人,正在跟六位土司好好谈话。
岑国璋也不多话,直奔主题。
“诸位也知道请你们来的目的,改土归流。从国朝初年说起,一直到现在,总是不成事。现在皇上给我们这些做臣子的下了死命令,必须完成。所以各位给岑某一点面子,帮忙顺应皇命,改土归流。”
岑国璋说完,扫了一眼众人,又说道,“我知道,改土归流是涉及到诸位子孙后代的大事,万万马虎不得。如此大事,我怕自己官卑权微,说话你们不相信。”
“哪里哪里,岑大人的话,一言九鼎,我们都信!”几个见机快的土司连忙捧场道。
“谢谢了。”岑国璋朝那几位拱了拱手,然后继续说道,“所以我请来了老师,钦差大臣、荆楚抚台、节制八州制置使,王公王大人。”
说完,岑国璋往旁边一站,弯腰作揖,一副恭迎的样子。
王云头戴乌纱帽,身穿锦鸡绯袍,施施然地走了出来。诸多土司忙不迭地站起来,跟着一起恭声道:“见过钦差王大人!”
看到名满天下,德誉九州的昱明公主持大会,诸位土司的脸色好看许多。看着王公慈眉善目的样子,肯定比他的学生,岑判官好说话多了。
“益之,你给诸位土司老爷们说说改土归流的章程。”
“是大人!”
岑国璋拿起文书,朗声读了起来,诸位土司们也听得非常仔细。洋洋洒洒读了差不多一刻多钟,然后做最后总结词。
“诸位,朝廷还是很体恤大家的。又是保留田地,又是赏官阶,多好的优待。我知道,你们都是上百年的传承,官库里不知存了多少金银珠宝,到哪里都足够做一位大财主。还待在这穷山僻壤里干什么?有钱都没地方花。赶紧迁去潭州、衡州、岳州等地,那里是花花世界。我保证,你们在那里待上一个月,就发现,这辈子真是没有白活啊!”
此时的岑国璋像极了一位优秀的地产中介。
话说完,几十位土司还是一言不发。
“诸位还有什么疑问吗?请尽管提出来,只是发言必须先举手。”岑国璋环视一圈,挤出几分笑意来,露出森白的牙齿,“有老师坐在这里,还怕我吃了你们吗?”
mmp的,你不说还好,一说我们心里更虚了。
沉默一会,有人举起了手,“散毛洞土司,请说。”
“我可不可以不迁走?”
“可以。”
“那田地还保留吗?”
“保留!朝廷改土归流,但绝不会无故夺走诸位的祖业。不过留在当地,官阶就没有了。”
散毛洞土司长舒了一口气,欣慰地说道:“请岑大人见谅,故土难离,我还是想留在本乡。”
“可以,朝廷的原则是去留自愿,绝不勉强。”岑国璋笑眯眯地说道。
散毛洞土司心满意足地坐下,下栅坳土司凑过头来,在他耳边低声说了几句。
散毛洞土司脸色变得惨白,连忙站起来大声道:“大人,我留在当地,没有土司官职,又没有官阶,能不能保证不让官府胥吏敲诈勒索我?”
岑国璋脸色一沉,“哪个胥吏敢敲诈勒索你?告诉我,本官严惩不贷!”
“大人,我不是说现在,而是说改土归流后,如何保证官府胥吏不敲诈勒索我?”散毛洞土司急得有些结巴了。
他见识过地方胥吏们是如何敲诈里正粮长的。
敲骨吸髓,无所不用其极啊。改土归流后,自己没有土司这张护身符,肯定是寨子里的里正粮长。到那时,朝廷的徭役赋税,全都堆了过来,让你应接不暇,疲于应付。
尤其是自己曾经是土司,又留在本乡。要是官府起坏心故意整治自己,那估计用不了两三年,就能被一群胥吏折腾得家破人亡。
“散毛洞土司,现在皇上励精图治,责令内阁吏部整饬吏治,肃清旧弊。一番治理后,肯定不会有奸猾胥吏。就算有,他们也不敢顶风作案,肆意妄为。”
听岑国璋慷慨激昂地说了一大通,一句保证的实话都没有。散毛洞土司都要哭了。你做官两三年,升官去别处发财去了,我还要在这里住一辈。
想想那些胥吏的手段,又想想到时候被逼到绝路上,要不坐以待毙,要不纠集寨民,一起造反。
天地良心,能造反老子早几年就跟着思播几位大佬造反,用得着等到今天?一个保靖卫镇都能让我们坐立不安,现在又多了镇蛮、楚勇两只恶狼,我还敢造反吗?当祭旗的三牲吗?
“大人,我可以选择迁走吗?”散毛洞土司弱弱地问道。
“可以。”岑国璋满脸笑容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