岑国璋回到老白记酒楼,一群盐场大使挤在那里,看着他走来,各个跟见了鬼神似的,瑟瑟发抖之余,猛地的一个激灵,居然异口同声地恭声道:“见过钦差大人。”
看了看他们,岑国璋挥了挥手,继续往里走。
走到雅间门口,碰到许永带着几个战战兢兢的随从,从里面往外抬许良和刺客的尸体。
“见过岑大人。”许永站在一边,恭敬地作揖。
岑国璋的目光在他身上打了转,淡淡地说了句:“嗯,几位辛苦了。”
推门走进雅间,只见许遇仙背对着大门,不知再看些什么。但岑国璋敏锐地发现,他的双肩在微微颤抖着。
面对刺客短刃,能做到他今天这种模样,清贵词臣中真是屈指可数。如此看来,这一位翰林哥,前途不可限量啊。
“许大人,让你受惊了!不过通过今日这番际遇,看得出,许大人真是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的气魄啊!”
“无非是治心尔。我石鼓学派师出见石公,与崇信公一脉同源崇仁学派,都讲涵养心性、静养端倪,都是从敬慎、守静中修得真心性,殊途同归。我只是修到昱明公的十分之一,还差得远。”
岑国璋深以为然地点点头,“许大人真是太谦虚了。在鄙人看来,许大人的精修功夫已经是炉火纯青,真是令人敬佩。”
两人对坐下后,岑国璋直奔主题。
“许大人,现在这场大戏已经开锣,我上次的提议,你觉得如何?”
许遇仙显得有些犹豫,沉吟一会才开口答道,“这份功劳,也算不小啊,昱明公和益之愿意白白奉上?”
“许大人,你觉得老师和我还缺这么功劳吗?”岑国璋笑着答道,“且不说我,一介秀才胥吏,二十三四岁已经是一省臬台,多少人眼红得都要滴血了。”
“我老师,现在已经是太子太傅、兵部尚书、左都御史,再立大功,只能以阁老宰辅相酬。可是现在,不仅内阁空不得出位置来,就是实缺掌印部堂,也没有哪位愿意让贤啊。”
“再说了,这份功劳也不是那么好拿的,后面牵涉着许多风险。”
岑国璋笑咪咪地答道。
许遇仙盯着岑国璋看了好一会,终于赞叹道:“此前素闻昱明公品德高洁,门下弟子各个得其真传,果真是百闻不如一见啊。”
说罢,许遇仙仿佛下了天大的决定似,“下官马上赶往江都,接印后立即拜访奏章,直言当前盐政之弊端,列明改革条陈,请皇上和内阁当机立断,革除淮东数十万户盐户百年疾苦,还天下一个清白公道的新盐政。”
“那就有劳许大人了。”岑国璋拱着手说道。
站在老白记酒楼的二楼上,看着许遇仙一行人远去的背影,岑国璋默然无语。
这时从隔壁雅间里转出一人,正是女扮男装的俞巧云。
她一进来就忿忿地说道:“虚伪!”
“是人都虚伪,读书人更甚。”岑国璋呵呵笑道,“玄武堂的那几位都落网了?”
“那个堂主乌鸦想跑,被我赏了一镖。执法长老陈三,知道我相思柳叶镖的厉害,当场就跪地求饶。还有那位执事长老,就是他的亲妹子做了林佑辅第二十七房小妾,长得很油腻的家伙,趁着混乱想跑,我也懒得客气,直接超度了他。”
“有你盯着,那几个家伙插上翅膀也难逃。”岑国璋淡然地说道。
这时,苏澹、潘士元等人陆续地走进来。
“大人,拜香教淮东分坛的四十二位骨干,盐帮玄武堂二十一位骨干,悉数落网。”
“好,立即押到楚勇大营里去,严加审讯。”
“遵命。”
等潘士元、常无相等人走出去后,房间只剩下岑国璋、苏澹和俞巧云。
岑国璋和苏澹对坐在靠窗户的那张桌子,俞巧云坐在远处,隔着有点远,但又不耽误说和听。
“澹然先生,接下来看你的了。”
“大人放心,拜香教淮东分坛被捣毁,淮北分坛、扬泰分坛闻讯后大为不安,联手天道教淮东分坛、拈香教两淮分坛,鼓噪起事。他们冲击盐场仓使衙门、打杀官吏、私分食盐钱粮,已经与造反无异。”
岑国璋缓缓地说道:“本官甫一上任,就遇此大乱,难咎其职。我只能一边向巡抚衙门和内阁上书请罪,一边调动兵勇,进剿乱匪,以求将功赎罪。”
“世事艰难啊,想做点实事,真不容易啊。”苏澹在对面感叹道。
“老爷,你要想整饬盐政就单刀直入,何必暗中煽动盐户们闹事,有了借口好大动干戈。这一路走来,盐户们的苦,我们都看在眼里。我以前觉得星子湖的渔民们够苦了,可是跟淮东的盐户一比,简直就是活在天堂。”
苏澹看了看岑国璋,双目低垂,看着只有一只茶壶,两盏茶杯的桌面。
“巧云,就是因为这世上受苦的人太多了,我们才要处心积虑地革新天命。”
“老爷,革新天命,也不必用数万盐户做引子吧。他们已经够苦的,何必再往火坑里推呢。”
“因为他们是黔首屁民,吃再多苦,受再多难都是应该的。不管他们如何抱怨、如何叫屈,庙堂之上都是无动于衷。只有他们聚集在一起,勇敢地举起手里的刀,用贪官污吏的鲜血证明他们的愤怒,高高在上者才会觉得害怕。”
岑国璋的话在雅间里嗡嗡地回响着。
此时,远处的运盐河道上,隐隐传来拉船纤夫们的号歌声。那号子声,仿佛夜晚的社戏里,很远的戏台上敲响的钵锣声,幽幽荡荡,却劲锵有力。
“嗨-嗨哟哟-嗬嗨,拖呀,拖-拖拖拖,卖命地拖——!”
简单的字词,一点都不藻丽,起伏节奏中也没有什么优美旋律。但是谁都能在这悲愤、激昂、高亢、哀怨、缠绵的一声声呐喊中,听出发自肺腑的生命怒吼。
三人侧耳听了好一会,一直等到号子声渐渐远去,再无声息。
“俞姨娘,其实大人用心良苦。在下带着人,暗地里在淮东一带奔走了三四个月,深知这些盐户们,心中疾苦已经积压了数十上百年。这团火,如果不让他们发泄出来,是听不进任何中肯的话。”
苏澹缓缓地说道。
“当时在下将实情禀告给大人,大人沉思许久,才定下此计。他说只有烈火涅槃,焚烧掉一切,才能摆脱上千年的轮回。”
俞巧云盯着岑国璋和苏澹,叹息道:“我只是一介小女子,没有老爷和澹然先生的深谋远虑,也没有你们干大事者才有的铁石心肠。我只是哀叹,这世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什么时候,老百姓才有真正的好日子过。”
“那需要很久很久的时间,或许永远也没有那么一天,但我们能做的只是让他们过得比昨天更好一些。做到了这一点,我们才算做了一点点功与德。”
说到这里,岑国璋还是意犹未尽,他的目光穿过窗户,看向广袤的淮东大地。
“这世上没有什么救世主,数十万淮东盐户,还有数十万运河上的漕丁,以及这天下千万亿兆受苦受难的百姓,如果他们还是像以前逆来顺受,从来不知道自己团结在一起的力量,就只能永远沉沦下去。”
“如果他们能够知道,一切的幸福都需要靠他们的双手去争取和捍卫,那么他们就能跳出历史的轮回,我们国家和民族也就能跳出这个轮回。”
“老爷,这是真的吗?”
“任何权力都需要制衡。以前高门大户的权力没有人制衡,只能靠嘴里的仁义道德和虚无缥缈的天意来约束。所以他们肆无忌惮地盘剥,最后到了天怒人怨的时候,一场大火,重新洗牌。一次又一次地轮回。”
“现在,必须添上一股力量,改变我们国家延续上千年的整治格局。让我们彻底跳出这个轮回去。”
说完后,岑国璋转过头来问道,“你们信吗?”
俞巧云默然无语,苏澹满脸狂热地答道:“我们深信不疑,也愿意为此浴血奋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