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亦疏坐在大巴的椅子上,深深感受到了什么叫做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他僵直着背,拿着手机,目光呆滞地望着前排的椅子背。
椅背的塑料封皮里面是治疗男性泌尿疾病的广告,一个穿着白大褂,看起来一身正气的男人对着他竖起大拇指,露出了光可鉴人的一口白牙。红色加粗的标语上写着“尿频尿急尿不尽,就来北城泌尿医院”,在严亦疏眼前不停地晃着。
严亦疏感觉到肩膀上靠着的那个脑袋动了一下。
是终于要醒了吗?
他的心里浮出了些期待,恨不得下一秒那个脑袋就从自己的肩膀上挪开。
谁知道靳岑只是在他的肩膀上找了个更加舒服的角度,丝毫没有要醒来的意思。
从北城一中开到欢乐谷,有将近两个小时的路程,此时已经开了一半的路,那些原本还在车上闹腾的学生们此刻安静不少,很多人都睡了过去。
伴着或长或短的鼾声,和撕开零食包装袋的窸窸窣窣的声音,严亦疏看着车窗外那越来越远离市中心的街景,陷入了无限的纠结中。
把肩膀挪开,只需要一秒钟的时间,是一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动作。
但是为什么感觉此刻压在他肩膀上的不是靳岑的脑袋,而是一块巨石?严亦疏感觉自己的肩膀被禁锢住了,一动都不能动。
他犹豫了许久,最后放弃了挣扎。
靠着椅背,他大脑放空,呆呆地看向车外的风景,等待靳岑醒来或者到达目的地。
好歹靠着他肩膀上的是个帅哥呢,严亦疏在心里安慰自己,作用聊胜于无。
欢乐谷建在北城郊区一座山上,这几年不断扩建,面积非常大。
大巴载着北城一中的同学们盘旋而上,导游也开启了广播喇叭,叫醒各位睡着的同学们。
“同学们,还有十分钟我们就要抵达目的地北城欢乐谷了,大家带好随身物品,切记不要把贵重物品放在车上……”
劣质喇叭传出的声音分贝极大,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优点。呲呲的电流声间杂在导游那一大长串注意事项里面,刺耳尖锐,非常扰人清梦。
靳岑是被喇叭的噪声给吵醒的。
他做了个非常光怪陆离的梦,梦里有戴着黑框眼镜,看起来木讷呆板的一个看不清脸的少年,和无边无际的练习册、试卷。他和那个少年被关在一间房子里,一起做题目,只有正确率高的那个才能逃出去。
被吵醒的时候,他正在和那个人对刷奥赛卷,正做到压轴的最后一题,就被那刺耳的电流声带回了现实的世界里。
靳岑闭着眼,虽然已经从梦里醒来,但是还有一些未尽的梦里的意识在脑海中作祟,总感觉自己还有题没做完。
他不爽地皱了皱眉,伸出手想要去摸笔,手在空中探了几下,最后居然摸到了一个温热的物体。
入手的温度一下子让他清醒过来。
靳岑睁开眼,突兀的光亮让他下意识多眯了眯眼,视线清晰起来后,他首先看见的是前座椅子背上的医院广告。
简单粗暴的男性泌尿广告的红色字体得到了他一秒的注意力,马上,他就发现自己好像靠在了另一个人的肩膀上。
……
靳岑几乎是一瞬间坐了起来。
他睡久了,脖子有些发僵,酸涩非常,但是这些丝毫没有影响他动作的迅速程度。
靳岑与严亦疏四目相对,两人一时之间气氛诡异的沉默。
靳岑先是看见了男生被他压出褶皱的衣领,然后是他一片绯红的耳廓。严亦疏看起来有些说不出的紧张和郁闷,一脸欲言又止的表情,目光里甚至带着些谴责。
想到自己居然靠着严亦疏的肩膀睡了一路,靳岑那向来做什么事情都波澜不惊的内心此刻泛起了不平静的涟漪,以至于他连自己刚刚半睡半醒的时候下意识抓到了什么都没有去注意。
严亦疏看了看醒来以后脸色阴沉,气场暴躁的靳岑,又看了看这位大佬的左手。
如果他不是出现了幻觉的话……
靳岑抓着的,是他的手臂吧?
严亦疏有些懵。
手臂肌肤上那炽热的温度源源不断地传来,严亦疏只感觉自己那一块皮肤好像要被烧着了。
他看着没有察觉到任何不对的靳岑,忍不住开口提醒。
“那个……能放手了吗?”
他迎着靳岑的目光,艰难地指了指自己的手臂:“快下车了,就别抓着我了吧?”
靳岑随着他的动作看去。
他的手掌抓着的,不是梦里答题的笔,而是一截纤细的手臂,此刻因为他用力握紧而泛出了淡淡的粉色。
……
靳岑人生中很少感觉到尴尬——因为通常都是他让别人感觉到尴尬,但是此时此刻,他的心情确实只能用尴尬两个字来形容。
反应过来以后,他仿佛手里握着一块刚刚从炉子里拿出来的炭一样撒开了手,立刻把手收回了自己的身旁。
严亦疏也把手缩回去,两只手抱着包,假装自己不存在。
靳岑低咳了一声。
他心里难得出现了些真正的歉意,声音放低,对那个望着车窗装作看风景的男生说道:“不好意思。”
严亦疏听见那刚刚睡醒还带着些倦意的磁性嗓音,耳朵一麻。
他本来也就不想和靳岑计较些什么,只是挥了挥手,表示自己不在意。
大巴稳稳当当地驶入游乐园的停车场。
北城欢乐谷投资颇大,停车场建的就很有气势,半山腰上的一大块空地,用来跑马估计都没问题。
之前出发早的班级此时早就已经到了,在大门处排队进去,而这一车因为班级车辆满座被挤出来的同学则要自己回到本班去。
见到自己的同学们已经先行一步,坐在车上的学生都开始感到不安起来。
有不少和自己的朋友小组分开的更是已经把东西拿好了,准备一开车门就冲下去。
严亦疏对此却毫无感觉。
他坐在座位上,如坐针毡,只希望能让靳岑和他快点到一个开阔一点的地方,不用挤在这样一个狭小的空间里,互相分享彼此的尴尬。
祁杨和陈毅坐在他们前面,此刻扒着座椅转过头和他们讲话。
“到了到了,小严老师,你就别回班了,我们四个一起玩!”
陈毅手里还拿着一袋薯片,语气兴奋。
严亦疏闷闷地“嗯”了一声,表示自己没有意见。
陈毅偷偷瞄了一眼今天起床气格外恐怖的靳岑,发现那个早上恨不得下一秒就炸掉联合国的男生现在身上那暴戾的气息已经平复了下去,取而代之的……居然是,一种说不出来的,尴尬和烦躁并存的感觉。
他瞟了一眼靳岑,又瞟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小严老师,脑袋上顶了一个问号。
难道是刚刚老大因为起床气误伤了小严老师?
所以老大现在很后悔?
……
陈毅在心里脑补着,转了回去。
不过他和靳岑当了这么多年朋友,自然知道什么该问什么不该问,就这种情况,陈毅就算是再好奇,也不会傻到开口去询问,最多在心里八卦一下。
车停好后,带队老师讲了集合时间,就允许大家去找班级排队了。
一大车人立刻争先恐后地挤进了排队进园的乌泱泱的人群里。
“北一f4”坠在队伍的最末端。
陈毅和祁杨拿着欢乐谷的园区地图,开始商量起了游玩路线。
“云霄飞车、海盗船、垂直过山车这些热门项目又远人又多,等下过去就是排队,这样直接过去玩一天都玩不了几个。”陈毅热情地分析着,“我觉得我们可以先去鬼屋,鬼屋在惊叫谷,离大门比较近,鬼屋后面有大摆锤,那些去坐过山车的就不会和我们抢了……
祁杨也是来过欢乐谷几次的,他非常赞同地点了点头:“今年鬼屋换新主题了,去年是鬼校,今年是吸血古堡,我还没去过呢。”
“听说还蛮刺激的,老大,小严老师,你们觉得呢?”
……
被cue到的两个人完全还没有进入秋游的状态里。
隔着半米,一言不发的两人此刻处于一种与外界隔离的胶着状态中,空气中弥漫着只有两个人闻得到的尴尬的气氛,所以两个人都在出神让自己好受一点。
突然被叫到名字,两人居然同时下意识地开口回答。
严亦疏尴尬不忘演戏,说的是:“你们觉得好,我都可以。”
靳岑则是尴尬到完全懒得装样子,直接用平常和陈毅祁杨相处的模式回答了一句。
“随便。”
男生的声音低沉磁性,语气冷冽中带了点烦躁,好听而具有侵略性,在喧闹的环境里依旧不会被掩盖,甚至引起了隔壁排队的几个女生的注意。
看着这样不加掩饰的靳岑,祁杨和陈毅对视一眼,打着哈哈对严亦疏说道:“岑哥昨晚没睡好,心情有点不好,小严老师不要介意哈!”
……
严亦疏自然是露出谅解的神色,对他们笑了笑。
十点左右,作为北城一中来鬼屋的第一批人,f4们准备入场了。
在阴暗的预备室里,工作人员给四人发驱鬼令。
“拿着这个,遇到鬼npc的时候亮出来,就可以避免他和你肢体接触。”工作人员介绍到。
陈毅一听,连连摆手。
“用不着用不着,我们都不怕的!”
他说完,看了一眼旁边在这种幽暗灯光里显得冷清惨白的小严老师,心念一转,又收回了自己的话,对工作人员干咳一声,说道:“算了,给我们一个吧。”
十块钱一个的驱鬼令就是一块小小的铁牌子,陈毅拿到手以后就把它转手交给了旁边的严亦疏。
“小严老师,你拿着,等下怕就亮出来!”
……
严亦疏眨了眨眼,有点无语。
川城所有质量高一点的鬼屋他都去过,还有几个鬼屋的工作人员都记得他,就是因为他每次进鬼屋太像逛街,到处挑挑拣拣点评道具,严重影响和他一批的游客的鬼屋体验。
现在陈毅居然要给他驱鬼令?
唉。
严亦疏只能接着。
四人一队的鬼屋探险小组被工作人员带到入口。
阴森森的半圆形入口要弯腰进入,里面闪着幽暗的红光,仿佛还有阴风吹过。
“祝各位探险家旅途愉快,切记不能殴打鬼屋内的扮演人员。”
工作人员对他们温柔一笑,把预备室的门关上了。
陈毅身先士卒,走在最前面,祁杨跟在他后面,而严亦疏和靳岑在队尾。
要弯着腰才能通过的通道有些长度,一进去就是一个拐弯。
陈毅和祁杨过了拐弯,一下子就不见了人影。
严亦疏让自己努力从刚刚车上的情绪中脱离出来,好好享受一下鬼屋的旅程,就在他准备集中注意力玩游戏的时候,就听到前面传来一声惨叫。
“啊啊啊!!!我操你妈!别几把抓老子!滚开!!!”
……
是陈毅的声音。
呃……
严亦疏看了看手里的驱鬼令,觉得自己大概需要把这东西还给陈毅。
身后那股清苦冷涩的木香味逼近,靳岑的声音落到他的耳边。
“往前走。”
男生的声音在这密闭的环境里格外清晰。
严亦疏转过头,昏暗的灯光下他只能勉强看清靳岑的样子,男生好像插着口袋,表情有些说不出来的勉强……似乎还有些难言的害羞?
什么情况?
严亦疏眨了眨眼,又听见靳岑说。
“不恐怖,别听陈毅鬼叫。”
男生好像是咬了咬牙,努力地干巴巴挤完了最后几个字。
他说:“反正我在你后面。”
……
甬道内的阴风穿堂刮过,严亦疏的皮肤上攀上了些寒意,可他却有点怔神。
那一刻,他忽然明白,为什么小情侣谈恋爱都要来鬼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