靳振国还没来得及往靳岑那边走,就被岑谷雨一声喝止。
“老靳,等等,我去。”她抱着保温桶的手捏得紧紧的,指骨都泛起了白,声音急促而尖锐,是少有的失态。靳振国被妻子这一声给牵住了步伐,他粗喘了一口气,回头看了一眼妻子,感觉大脑中一阵嗡鸣,却还是下意识地站在了原地。
岑谷雨打开车门下去,让自己在短时间内就恢复了镇定。她对靳振国露出一个安抚的微笑,声音也平和了不少。
“你别冲动。”她拍了拍丈夫的肩膀,感觉到那平常向来镇定的男人正在颤抖。
严亦疏和靳岑已经站了起来。
靳岑先认出来了自己父亲的车。车灯刺眼,他眯着眼睛看过去,看见了那个高大的男人从车上走下来,步伐很急,却又顿住了脚步,紧接着是他的母亲从副驾驶下来了,手里还拿着保温桶。靳岑的脑海里有一瞬间的震荡,但是很快他就冷静了下来。
自从半年前被撞见过一回,他心里一直在不停地做着被发现的准备,所以今天看见靳振国,他没有上次被岑谷雨看见的时候那么紧张。
这一天总是要来的,早一天晚一天,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岑谷雨高跟鞋踩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她走过来,先是对严亦疏打了个招呼。
“亦疏,阿姨从家里带了汤过来,你拿回宿舍喝,学习辛苦了。”她把手中的保温桶递给严亦疏。
严亦疏接过保温桶,对岑谷雨轻声道了声谢,然后用隐秘又担忧的眼神悄悄瞟了靳岑一眼。靳岑站得笔直,背脊仿佛挺立生长的白杨树,他的脚还受着伤,但是丝毫不影响他的站姿。
岑谷雨没有露出任何责备的表情,她只是柔声对严亦疏说:“亦疏,你先回学校吧,靳岑今晚和我们回去。”
不远处,靳振国的眸光里仿佛酝酿着一场暴风雨。
他心里不断地思考着刚刚看见的场景,对各种可能性做出分析——是不是他看错了、抑或是两个小朋友闹着玩?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靳振国并不是一个对同性恋一无所知的人,恰恰相反,他遇见过不少,以前当兵的时候玩的不错的朋友也有是同性恋的,他从来不觉得这是一种病态的表现,也不会歧视这种现象。但是当事情发生在自己儿子身上的时候,又不一样了。
他清楚自己儿子的性格,那不是一个喜欢开玩笑的小孩,所以当靳岑这样执拗地看着他的时候,靳振国在心里已经有了判断。
他想起严贺归的身影,只觉得心里一阵绞痛,严亦疏来北城,是来求学的。他作为老友,照顾上没尽到几分力,现在又出了这样的事情,到时候他怎么去和严贺归交代?
靳岑听到岑谷雨说让他今晚回去睡,并没有说什么,他只是回过头和严亦疏道了别。
“明天试卷帮我收好。”他不忘提醒严亦疏。
严亦疏心里慌得很,他知道靳家家长不可能让他参与到这件事情里去,只会针对靳岑,但是他不想让靳岑担心,所以他也尽力稳住了自己的表情,对靳岑点了点头。
“放心。”
他握紧拳头,看着靳岑跛着脚跟着岑谷雨往靳振国那里走。
指甲掐在掌心,直到开始作痛他才反应过来。严亦疏听见自己的呼吸声,他手上还拎着买来的红花油,和岑谷雨送来的鸡汤,沉甸甸地,拉着他往下坠。
不远处的车门关上,砰的一声响,重重地砸在严亦疏的心上。
他站在原地没有动,车灯刺得他眼睛泛酸,严亦疏却一直看着,好像能看见驾驶位上靳振国看着他复杂的目光。
随着发动机的轰鸣声,那辆越野车掉头驶开了出去,很快就消失在了严亦疏的视线范围内。
严亦疏站在学校侧门静悄悄的校道上,树叶被风吹得簌簌作响,蝉鸣声不知道什么时候消失了,路灯的光也并不明亮,他脑海中闪过了很多碎片,纷杂繁乱,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么。他想做些什么,但是发现自己什么都做不了,他无法冲去靳振国那里给下什么承诺誓言,也没有能力不去管大人们的意见。
他高一的这一年,有他从来没有想过的甜蜜快乐,也有他头一次感受到的压力和彷徨。
岑谷雨给他们的温柔太过于美好,所以就算他已经经历过了一次被发现的忐忑,此刻他还是会痛恨自己的弱小。
他无法掌控自己的人生。
靳岑也不行。
严亦疏在校门口孤独地站着,几乎要和树影融为了一体。
直到他的腿开始泛酸发麻,学校里响起了第一节晚自习下课的铃声,他才迈开了步伐往学校里面走。
北城一中的校园有了年纪,虽然依旧经过了几次翻修,但是依旧不能算漂亮高级,但是这里无疑是一座象牙塔。他和靳岑在这座象牙塔里恋爱,但是总有一天,他们要走出这座象牙塔。严亦疏往宿舍走的路上,甚至开始不可抑制地羡慕起了许青——许青的父母对他从来没有期望,漠视得比严贺归对他还彻底,但是至少许青可以比他们晚一些面对成长的压力。
他不知道靳振国会和靳岑说什么。
他可以向靳振国承诺他们不会因为恋爱停止进步,甚至可以向靳振国保证他们会以优异的成绩考入大学,会一起承担所有责任——但是以他现在的年龄和阅历,和靳振国说这些,连他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
为什么不能晚一些呢?
为什么不能等到他和靳岑都成为拥有话语权的大人了,这些事情再发生呢?
严亦疏鲜少这样诘问自己的人生,但是在他拎着保温桶走回宿舍的路上,他无法控制自己这样去想。
他最难受的,不是他和靳岑被家长发现,而是他此刻无能为力,连说一句话的资格都没有。
这种滋味实在是太苦了,苦到严亦疏的舌尖都开始发涩。
他打开宿舍的门,里面空荡荡的。
坐在自己的床上,严亦疏没有开灯。
上铺好像还残留着靳岑身上的味道,他嗅了嗅,又看了看自己的手掌,上面的指甲印的红痕还在,提醒着他刚刚掐自己的时候有多么大力。
他从口袋里摸出了打火机和烟,沉默地看了半晌,却没有点着火。
在川城的时候,他是一群人的“大哥”。大家叫他疏哥,听他的话,唯他马首是瞻,因为大家都觉得严亦疏很“会”。严亦疏会交际、会学习,会熟练地吐烟圈,有些时候,他都要以为自己真的比同龄人高上不少。他有自己的存款,偶尔还会理财赚点钱,确实,他已经比很多同龄人都厉害了。
他见过不少光怪陆离的社会现象,身边的朋友三教九流,他也以为,自己的阅历已经十分丰富。
但是当他坐在宿舍的硬板床上,看着黑压压的宿舍,等待着第二天的到来,连一个电话都不知道要不要给靳岑打的时候,他明白自己是一只井底的青蛙。
高一的后半学期,他比之前所有日子加起来都要努力,但是没有用。
他到底不过是个学生而已。
就算学着大人成熟地点上一根烟,装模作样地沉思,也无济于事。
严亦疏坐在床上,打开了手机。
桌面照片是靳岑睡着的时候偷拍的侧脸照片,他摩挲了一下屏幕,又闭上了眼。
-
靳家。
从北城一中回大院的路上,车里非常的沉默。
靳振国的脸色比起刚看见靳岑和严亦疏的时候已经好了不少,虽然眉头还是蹙着的,但是眼里那暴风雨好像消散了不少。
靳岑坐在后座,脚上的钝痛时不时地传来。
一家三口回到房子里,阿姨正在打扫卫生,见他们进来,正要打招呼,在发现气氛不对以后十分懂事地收起了工具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靳振国把车钥匙放下,解开了衬衣的第二颗扣子,语气平淡地对儿子说道。
“和我到书房来。”
……
岑谷雨站在一旁,没有说什么,她知道父子俩势必要有一场谈话,所以她只是给了靳岑一个眼神,让他过去。
靳岑拖着自己受伤的脚,和靳振国去了书房。
靳振国虽然是部队出身,但是闲暇时间也爱看书,与岑母以前恋爱的时候经常泡图书馆,所以靳家的书房非常大,两面墙都是书架,有一组非常舒适的沙发。
“坐。”
靳振国走到书桌旁,拿起眼镜戴上,自己坐到椅子上。
靳岑依言落座。
靳振国眼神扫过儿子包着纱布的脚踝,他身上依旧气压很低,端起茶呷了一口,开口问道:“脚处理了?”
靳岑看着他,也很平静地“嗯”了一声。
父子俩对视了一会儿,到最后,还是靳岑先开口说话。
“爸,我必须告诉您,我喜欢严亦疏。”
男生的目光诚恳、毫不闪避。
“这一点上,我不想欺骗任何人。”
靳振国听见自己儿子的声音,喝茶的手一顿。
他目光复杂地抬起头,看着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已经长得这样高、气势十足的儿子,仿佛看见了自己当年的影子。
靳振国的怒火在岑谷雨一声喝止以后,渐渐消化了不少。
他硬邦邦地说道:“其他的不说,勇于承担这一点,你还像是我靳振国的儿子。”
靳岑没有被责骂,但是他丝毫不觉得放松,他看着靳振国此刻的样子,有一种越来越清晰的预感。
靳振国放下茶杯,想要靠一下椅背,但是他看见靳岑挺得笔直的腰板,又下意识地也直起背。
他捏紧桌子上的钢笔,许久以后问道:“你考虑过我和你妈的感受,考虑过你严叔叔的感受吗?”
靳岑眼神坚定地看着自己的父亲,语气里带了些固执。
“我们还有时间。”
靳振国用钢笔敲了敲桌子,实木的桌子发出一声钝响。
“你的时间,不是你自己的。”
他自靳岑上小学以后就再也没有对靳岑动过手,就连谈话也会尊重小孩的意愿,但是此刻,他却像个不近人情的大家长,看着靳岑,话语近乎残忍:“靳岑,你现在没有选择的权利。”
“如果你要瞒,你就瞒得好好的,让谁也不知道,可是你不愿意。”靳振国看着靳岑,语气很重,“这不是一段简单的,属于你和亦疏两个人的关系。如果是你和你的其他同学,我也许都不说什么了,但是靳岑,你严叔叔和我这么多年的朋友,他的情况你也清楚,我要怎么和他交代?儿子放来北城给我们家照顾,现在你们谈恋爱,严叔叔处在什么样的境地?”
“再说你老爹。靳家每年祭祖,亲戚你都见到了,有多少人?你爹现在坐着的这个位置,社会关系的复杂程度你清楚吗?你如果是那种纨绔二代,像老金、老凌家里那种,人家哈哈一笑,都说小孩是玩玩而已,没人当真。但是你是吗?”
他眼神里没有对靳岑的失望,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属于父母的痛。
“你和亦疏,以后人生要走哪条路?经商、从政、搞科研……还是说你想要混一辈子——如果你打算混一辈子,我现在就让你回学校去,也不会再管这件事情。”
靳岑已经很久没有听自己的父亲和他讲过这么多话了。
他支着自己的背脊,没有低头,眼神坚定。
靳振国看着这样的靳岑,攥着钢笔的手青筋都要起来了。
他知道自己无法用言语说服自己的儿子——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要不要棒打鸳鸯。
靳振国迎着靳岑执拗的眼神,只觉得心头燥意越来越盛。他很想和靳岑好好讲话,但是他看着靳岑的眼神,就知道这小子这些道理都明白,但是他还是不想去做。
他把钢笔狠狠地丢进了储物篮里,哐啷一声,篮子转了几圈,倒在了桌面上,洒出了不少东西。
靳岑和靳振国就这样在书房里沉默地对峙起来。
和儿子比瞪眼,还要把腰板挺得笔直,靳振国到底年纪大了,过了一会儿就觉得腰酸,受不了,先败下阵来。
他捏了捏眉头,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阴沉沉的话来。
“你们到底还是吃的苦太少了。”
靳岑盯着自己的父亲,看着那张脸上的皱纹,和鬓间的斑白,心里也不好受。
没错,靳振国说的那些,他都知道,都明白。
但是他……不想和严亦疏因为任何事分开。
他自嘲地笑了笑。
也就是因为靳振国爱他,所以他才能有底气在这里和自己的父亲对峙。
他捏着沙发的角,垂下了目光。
靳振国叹气的声音传到他的耳里,把靳岑立起的所有围墙都击垮了个粉碎。
“那种什么不分手不给钱断生活费的老套做法我可说不出口,我也懒得把你关起来,搞什么绝食的戏码,太小家子气了,矫情。明天你就给我滚回学校上课去。”
“但是,从今天开始,我会按普通高中生的钱给你生活费,你也准备一下出国。”
靳振国好像已经下了决定。
“靳岑,你现在遇见过几个人?你说喜欢,你老子我高中的时候喜欢不少女孩呢,最后还不是娶了你妈。你给我搞这些轰轰烈烈山盟海誓,我都不屑得看。你必须换一个环境生活了,整天窝在这屁大点的北城,也还好意思和你老子抖擞。你出国以后,爱和谁谈恋爱我都管不着,但是你和亦疏这小孩,现在我绝对不赞成。”
“有什么话,现在都给我憋回去,等哪天你做出点事情来,再回来和我说。”
靳振国看了自己儿子一眼,压着嘴角,语气很严肃。
“这个社会,比任何人描述的都更加复杂、危险。我让你出国,让你和亦疏分开,已经是我最大的让步了。你们如果连这一步都跨不过去,剩下的哪一步你们能走?就连我都不会认可你们。”
靳岑站起来,扬起了头。
他看着自己的父亲,从他脸上看到了许多复杂的神色。有不忍、有反对、有愤怒……还有来自父亲隐忍的爱。
他知道自己无话可说。
靳岑看着靳振国,连一句“我们可以跨过去”都说不出口。
他只能沉默地转身出门。
岑谷雨没有上来和靳岑说话,她只是在儿子的房间里放了一杯清心静气的茶,还有晚上按摩用的红花油。
靳岑摸着温热的茶杯,突然觉得很羞愧。
羞愧于自己的弱小,也羞愧于父母给予自己的理解和包容。
他听严亦疏说过自己那些朋友,有人出柜以后被父母断绝了关系,认为同性恋是一种病,甚至打骂鄙夷自己的小孩。而他的父母全程从来没有对这个群体说过一句偏颇的话,也没有因为他喜欢的人是男生就责骂他。
他坐在自己房间的床上,犹豫了很久,才拿出了手机。
时间在不知不觉中已经走到了十点多,学校那边应该已经下晚自习了。
他给严亦疏拨了个视频通话。
几乎是一瞬间,视频通话就被接通了。
严亦疏的脸出现在手机屏幕上,环境很暗,依稀可以辨认出来是在宿舍。
“喂。”
男生的声音很干涩,像是许久没有喝水。
靳岑的心有些酸痛,他闷声应道:“我在。”
严亦疏皱着眉打量了他一圈,没看见任何新增的伤痕,好像舒了一口气,又问道:“靳叔叔和你谈的怎么样,没动手吧?”
靳岑沉默地摇摇头。
严亦疏和他挂着视频看着彼此,一阵无言。
两个人好像都想了许多,也有很多话想对对方说。
严亦疏扣了扣床边木板的缝隙,先开口道:“我……”
靳岑听见他的声音,也开口道:“我爸让我出国。”
……
严亦疏看着他,张开的嘴巴又抿上。
他的神色非常认真,也非常凝重。
他对靳岑说。
“我想了很久。靳岑,要出国也是我出,我本来就打算出国。你不该因为我改变你本来的人生计划,靳叔叔肯定已经为了你在国内铺了路,在这件事情上,他不会说我,只会让你怎么样,但是我有自觉,也有责任。”
“我要出国,靳岑。”
“不是逃避、也不是被逼,是我自己的想法。我原来对人生的计划,我想去的大学,我想从事的行业……靳岑,我不喜欢国内的教育体制,也不喜欢朝九晚五地生活。”
“在爱你之前,我要先爱我自己,我要成为想成为的人。”
严亦疏的声音透过话筒,传到靳岑的耳朵里,带了细小的电流声,一阵嗡嗡作响。
“只有这样,以后我才有勇气和资格站到靳叔叔面前说,我爱你的儿子,且有决心和他相守——而你也一样。”
视频对面的男生的眼睛很亮,严亦疏的话落在靳岑的心上,仿佛一阵大雨洒下。
靳岑看着手机屏幕,支着床的手都有些颤抖。
他知道,严亦疏是对的。
他沉默了很久,才哑着嗓子说了一声“好”。
他要爱的严亦疏,不是因为做自己不喜欢的事情而困扰的严亦疏,不是每天做竞赛题冲刺的严亦疏,也不是为了和他待在一起变成自己陌生模样的严亦疏。
是这个清醒、独立、拥有自由的灵魂的严亦疏。
所以就算他们不能在一起考双状元也没有关系。
远渡重洋也没有关系。
说出口的承诺太轻太贱,他不会向靳振国说,也不会向严亦疏说。
靳岑握紧手机,把所有想说的话都吞进了肚子里。
这个晚上,在这座繁华忙碌的大都市里,无数人熬着夜,睁着眼,睡不着觉。有些人失业、有些离婚,有些人露宿街头,各自有各自的烦恼和压力,所以无法入眠。而在其中面对着命运的洪流彷徨如同两根稻草的少年,分在在北城的两个区,隔了很远,心里却在烦恼同样的事。他们奔忙着长大,恨不得能一瞬间拔高成大人模样,在心里不断地算计着未来,算计着各种可能性。他们的苦恼对于很多人来说不值一提,甚至算得上甜蜜幸福的烦恼,但是对于他们来说,却是不长的人生中最大的动荡。
以至于,他们一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