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
几月不见,他的个头已然蹿起了一大截,比之前更壮硕一些,身形也健壮一些,他朝着自己挥手,脸上露出一抹憨厚的笑容,“七娘……”
陆昭漪走近了几步,仔细打量着,发现他整个人的状况比之前大不相同,似乎有种焕然一新之感。
“你这小子!”她抬手搓了搓顾满的头顶,眼神中尽是宠溺,“你不是被第五送去军营历练?怎么回来了?”
顾满嘿嘿傻笑,“师父给小满半日的休沐,就想来见一见七娘,可是今日早朝耗时太长,我已经站这儿快半日,等下就要回军营了。”
“嗯……”陆昭漪轻轻地应了一声,瞅着这半年就长了半尺个头的顾满,鼻头却是酸涩起来。
“若在军营待的不痛快,告诉七娘,七娘即便是得罪第五,也要将你接回来。”她的语气坚定,带着一股不容置喙的味道。
“别,别!”顾满挠着头,一副憨笑的样子,“师父带我很好,七娘就放心吧?那个……小满先回太尉府了,一会儿师父要考查功课……”
说着,又冲着她眨眨眼睛,做个鬼脸,一溜烟地跑掉了。
“小满?”陆昭漪怔怔地看着那一道瘦削背影,不觉笑意蔓延至唇畔。
这小子……真像一只猴子。
直到那道身影消失,转过头,她望着那漫天飞舞的白雪,深吸了一口气,心中一片平静。
她能察觉出,今日第五琅琊放顾满出来见她,也是在给她服一个定心丸,让她不用有后顾之忧,暗示她可以放手一搏。
这一切,在她看来,两人至少从未牵扯到太多利益关系,更多的,是他们初次会见而产生的昔昔相惜之感,好比伯牙与子期。
他们相识以来,明里暗里争斗数次,但彼此之间都未曾使过阴谋诡计,也因此,他们彼此信任。
想到这里,她不由放松了许久,眼底尽是释怀和欣慰。
“多谢了,第五……”她呢喃一声,转而走向驻足在宫门口的影雪那处。
一靠近,依靠着马车的影雪忽然笔直站起,施了一礼,附耳说:“七娘,影云带着影雨已经回去了。”
听言,陆昭漪颔首,面无波澜,“让车夫掌着马车回去吧?我们不着急回去!”
“为何?”影雪不解。
“过会儿,宫中派人将传报,等着就行,省的回去,又赶过来!”
影雪一愣,“七娘还要进宫?”
“嗯,进宫,要等陛下派人出来。”陆昭漪微微垂了下眼睑,语气淡淡地,“你跟着马夫先回去,准备一些衣裳行李,我们要去南阳侯府住一阵子。”
闻言,影雪面露迟疑,但见陆昭漪一脸坚持,只得应道:“属下跟车夫回去,那留着这对弟兄在此保护您……”
随后,她拱手离开,转身登上马车,便命令车夫驾车。
陆昭漪站在宫门口,遥遥看着宫门外的雪景,眼底闪过一抹怅然,但很快,她就振作了起来,嘴角扬起一抹苦笑。
果然,过后不久,宫门口出现了那位,夏裴的贴身内侍,亦步亦趋赶到她的跟前。
“陆侍郎,杂受陛下旨意,特地来请陆侍郎入东阁殿,商议要事!”
“嗯!”陆昭漪点点头,“请带路。”
一切如她所料,在夏裴看完第三份奏疏之后,终于还是忍不住来找到她,想要问清楚。
陆昭漪想到这儿,嘴角勾勒出一抹浅笑。
……
一炷香之后,东阁殿内。
此时此刻,夏裴坐在高座之上,面色冷峻,周身笼罩着肃杀的寒意,好似是在气在头上。
一进门,陆昭漪便能感受到他的怒意,只是没有想象中那般强烈,反倒是平静的,有些吓人。
她心知肚明,却装作不知地行了礼。
“陆七娘,朕的朝堂上,是不是长了刺,坐得不适?要说如此,朕可以给你换个软垫,何必找个借口,非要离开洛京?”夏裴冷哼,将手中的奏疏狠狠一抛,落在了陆昭漪的身前。
瞧着地板上那摊开散乱的奏疏,便是不久前,又影云递给他的那第三份奏疏。
其内容,也很简略,从朝中选一位朝臣,入京兆长安,担任五官巡事都尉,彻查贪墨一案,而奏疏中也明确,让她陆七娘出任,去长安城彻查。
陆昭漪扫了一眼奏疏的内容,并未有异议,反正此册,就是她亲笔写的。
见她一副毫不在意的模样,夏裴不由气结,“这件事,你要怎么解释?”
“为何要解释?陛下!”
“你……”瞧着如此淡漠神色,夏裴怒极,手指着陆昭漪,“待在洛京不好?为何偏偏要出去铤而走险,难道是朕委屈了你?”
陆昭漪摇头,抬眸瞧着他,眼神温婉动人,“臣不这么觉得,军师想派臣去,自然有军师的道理,而臣想去长安,也是出于陛下的江山考虑。唯有找出真相,还天下朗朗乾坤,陛下的社稷才能稳固。”
夏裴一噎,气闷地闭了嘴,他没想到,陆昭漪竟然如此不领情,他的确有他自己的考量,可也着实为眼前的佳人担忧。
他心中十分不忍,看到她,像是在淮南时,那般的出生入死,他希望她能安稳地在京中度日。
他也不愿意看到她涉足朝廷,更不愿看到她与那些贪官污吏混迹在一起,他只希望,她能够远离这纷扰的朝廷争端。
“陆七娘,你不懂,朕做事,自有朕的原则,你不必为此多费口舌,回去吧,莫要再闹脾气了,朕决不会同意军师这份奏疏,也不会让你离京。”
“可,陛下,纵观朝野,陛下可有信任之人,能派去长安,将粮谷贪墨一事调查个水落石出之人?”
“那也比你去好!”夏裴大吼。
殿内忽然安静,却见殿上的他,一步步走下台阶,冲着她走去,带着不满的情绪而来,“朕要告诉你,此次粮谷贪墨,与淮南疠病不同,雍州上下,或许同气连枝,不论谁过去,都逃不过那群人的明暗交锋,这帮人,都是不要命的恶徒……”
“正因如此,臣才更得要去,不是吗?”
陆昭漪的眼神,紧紧地,与他的双眸相撞,毫不退缩。而夏裴也从她的眼底中,瞧出了,那隐藏着一丝坚毅,一丝执拗。
“你……这是在挑战朕的耐心?”他已经找不出任何反驳的话,就只能用这般言语,来威胁着。
可终究,两人却谁都不愿退让,陆昭漪更是得理不饶人,“陛下,除了能信任的夏氏宗亲,你只有邱渠子这一位大臣可以信赖,但若他不在朝中,陛下还如何掌控这朝堂局势?”
听此,他不禁一滞,不由得睁大眼睛,好好地端详着,这位佳人的脸庞。
那一年,还是前朝,夏裴只是中郎将,在邺都鹿台之上,无意中迷路而在台殿之中的惊鸿一瞥,一位清冷女子的身形轮廓,虽没能看清那人的脸,但足以令他时至今日,仍然牢记于心。
如今,他坚信,眼前之人,就是四年前那道,他无论如何也永远忘不掉的倩影。
下一刻,夏裴咬牙切齿,抓起陆昭漪的手腕,狠狠地说:“朕方才说了,谁都不可能,将你放出洛京。朕说到做到!”
说罢,他便拂袖起身,径自往外走。
陆昭漪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抿紧了唇瓣。
她当然知晓,夏裴说一不二的脾气,也知道,他那倔强的性子。
在人前,他是克广德心的古之贤君,还是励精图治,以礼立国,匡扶正义的仁君,但此刻在她陆昭漪面前,显得是那般的幼稚,甚至还有些不讲道理,她也只能忍着。
想着想着,她忘记了殿内已经没有了人,而且就在她思绪飘远之时,身后,门外一道影子在缓缓向她靠近。
“你就是,陆七娘?我听说过你……”
就在她沉默的瞬间,身后,一声清脆悦耳的女音响起,她扭头,只见一袭鹅黄锦衣,眉目清秀的女孩儿,缓缓朝她走来。
“你是?”陆昭漪心中忽然提起一块重物,内心纠缠不已。
刚想要问,忽然殿外传出一道急促的声音,拼命的呼喊,“小殿下,小殿下……”
呼喊了片刻之后,就有人影从门外出现。
那宫中女官,见了那小女孩,立刻松了口气,“小殿下,你怎么跑这里来了?快,跟我回去!”
那鹅黄衣裳的女孩缩手抵抗,指了指旁边。
“哎呀,您是陆娘子是吧?小殿下没冲撞到您吧?”
陆昭漪连忙罢手,垂下眼眸,也指了指女孩,便问,“她……是,陛下的孩子?”
那女官一愣,差点捧腹大笑,“陆娘子,您真会开玩笑,这么可能……小殿下可是河阳公之女,大公主所生,如今河阳公与大公主不在河阳城,又外出游历了。这不,就将小殿下送到太后处安置。”
陆昭漪闻言,脸颊顿时一热,“啊?这样……那请将小殿下送回太后那里吧?”
刚说完,她心里好似一块石头落地,竟开始愉悦了起来。
错把河阳公之女,认成了夏裴之女,得知了真相,却如此开心,倒是令那位女官傻了眼……
过后,眼见这位洛京风头最盛、天下第一的奇女子,缓步走出东阁殿,那殿内还在发愣的一大一小的身影,仍还是一动不动。
要说宫中女官,眼睛却没一个十二岁的女孩好使,便见,这位小殿下张着嘴巴,盯着那背影看了许久,方才说了一句。
“莫非……陆娘子,将来要当我的舅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