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舞梅飞,邙山之下尽是一片白茫,而山脚下的南阳侯府,在这一片银装素裹中更显萧瑟,门前的石狮子上也挂满了厚厚的积雪,就连那门房的大树枝头上,也都堆起了一层薄薄的雪花。
内宅中,几名仆役围在一起,小声地议论着。
“你听说了吗?七娘子回来那日,与侯爷在前厅聊了那么久,其后,侯爷就送少爷去了陵武军……”
“可不是嘛?我听说,侯爷当时的脸色很难看呢!少年那么小的孩子,大冬天的,扒光了衣裳吊在房梁上……”
“那可真够狠心的,少爷才多大啊!”
“嘘……你快别说了!小心,待会儿被人听见了!”
几个仆役你一言我一语,说到最后都不禁噤声。只因,此刻在离他们不远处,影雪正抱着怀里的刀,一副凶神恶煞般,冷眼注视着他们。
这些仆役,虽然不曾见识过影雪,但听闻传言,此女武功高强,且行事乖戾、残暴,因此都不由得心惊肉跳起来,纷纷垂首。
而他们更多的是道听途说,终究还是不了解她。
“你们嚼什么舌根?主人家的事,是你们议论的?还不赶快散开,做好本分。”影雪冷声呵斥道。
“是是是,奴婢知错了!”
一众仆役赶紧告罪,由于陆昭漪的出现,即便是她手下人,也都早早就给侯府上下的心目中,留下了极为凶狠的印象。
再有,他们也听说了影卫在外,是如何如何的残暴,致使他们不敢发一点牢骚,随后赶忙离开,各忙各的去了。
待他们消失后,影雪抱着刀,朝着那些人瞥了几眼,转身往东而去。
一路回到东院雨棠苑,推开房门,原本寂静般的屋内,被风吹得吱嘎乱响,门前的积雪随着风而飘动,冲入了这块安静已久的领域。
她将手中的包袱,搁置到桌案上,又拿出一张纸笺,摊平放好,随即抬头,往内屋看去。
“七娘……”
叫了声,没有听到回应,她觉得奇怪,放下手中的刀,疑惑着冲着里面走着。
走到屏风处,她停顿脚步,望着那帘幕之后的人影,犹豫了一阵,伸出手,轻触着帘幕,缓缓拉下。
内室里,陆昭漪正坐在跪膝盖坐在桌案前,手中捧着一封信,低头看着,一动不动,像是入定了一般。
“七娘?”
影雪轻声唤了句,她才回过神来。
一边收着手中的信,一边还忙不迭地解释,“芷芸解决完北荆州一事,正打算过些日子启程过武关,入京兆,提前去刺探消息。”
“你是,担心曲七娘吧?”影雪问道。
她一愣,点了点头,又想了想,坚定地摇头,“她,我应是不用担心,曲夫子月前让韩鹤将军去了荆州。”
曲夫子身为飘雪楼长老,自打入洛京以来,长期居于河南尹府,一来方便行事,二来也避免被有心人盯上。
影雪一听,心下稍微舒坦些了,但仍然忍不住担忧,“曲娘子的性子,向来是个倔脾气,即便韩鹤将军在,恐怕也拦不住她。”
“嗯!”
陆昭漪点头应声,将那封信塞进了衣袖之中。
“还有,你手上的伤怎么样了?”影雪又问。
前几日,在侯府大门外,在准备送陆伏昌去军营时,几番纠缠之下,她的手被咬了一排牙印,当时就咬出了血。
她不以为意地笑了笑,“没事,不碍事的,你瞧瞧,已经痊愈了。”
影雪瞧了眼,果然,伤痕确实消退了不少。
很快,她又注意到桌案边放置的一个小瓶子,似乎是涂抹的药。
但她也没看仔细,就被陆昭漪连忙抓起,收回了衣襟中。她见状,狐疑道:“那是什么药?”
陆昭漪故作镇定地解释,“只是普通的金创药而已。”
此话说出来,见她小脸微红的样子,影雪知道,她是有事瞒着了。
“七娘不说没关系。不过,属下刚好想起来,影灵妹妹说起过,在安风郡,寒王托人特地从寒郡取了一小瓶膏药,来送给七娘……”
说着,影雪眸子一瞥,意味深长地盯了她的腰间衿饰中,鼓着的小药瓶,“请问七娘,这个,是不是寒王送你的那件?”
“不——”
脸色略有泛红的陆昭漪,没想过影雪竟然上手,摸到了她束腰丝带别着的药瓶,在她的抗拒下,两人同时往后面一摔,猝然地人仰马翻起来。
正巧,外面响起一阵疾风骤雨的敲门声,转而就有人冲了进来。
“七娘!你没事吧?”
陆昭漪跌倒在床沿,而影雪则摔倒在地,正好压在她身上,一双玉臂正死死地搂着她的脖颈,嘴巴凑近了她的耳畔,吹了口热气。
此番场景,不仅把陆昭漪吓呆了,就连进门的女婢都吓傻了,愣在原地。
大族内,主仆之间这等举动,并非特例,但对于陆昭漪这般二十一岁的女子,仍待字闺中不肯出嫁,而刚才举动一旦被传扬出去,又会是免不了的恶意揣测。
她赶忙挣脱出影雪的手掌,从床上爬起,慌乱地整理了一下衣裙,回头就暗示影雪,将那愣在原地的女婢稳下来。
“你有什么事要说?”她板着脸,沉声问道。
“这个……”女婢支吾地看了影雪一眼。
此刻,影雪已跨至门前,断了她要逃跑的路线。
“说!”陆昭漪见她仍发愣,便严厉轻吼。
女婢犹豫了一下,这才壮着胆子,开口说道:“是……仲老爷!”她从怀中连忙掏出信件,“奴婢是给仲老爷传信的。”
“二兄?”
数个月前,陆承仁新添子嗣,在新妇楼婉清刚出月子的时候,便让陆家人接回侯府。
而后,陆承仁一直没有出现在众人的视线中,躲在内宅之内,照顾着新妇楼婉清和未满周岁的二少爷。
她将信展开,匆匆看了一眼,便将信放在烛台内,转眼间化为灰烬。
待片许稍显安静,陆昭漪也不抬头,盯着烛火,“有些事,该藏在肚子里的,就千万别在外面胡乱宣扬。若今后让我听到半点风声……”
言止,眸子一番,她冷冽地盯了那女婢,令人不禁浑身发寒,“……届时,我定会找你!”
“七娘子!”那女婢立马跪下磕头,“奴婢谨遵七娘之意。”
“回去!告诉我二兄,我自会找他的……”
陆昭漪挥了挥手,不愿与她废话,“出去!”
“是!奴婢这就告辞了!”
影雪转身,开了房门,将那女婢送出东院,直到看着人远去,这才返身回来。
“七娘,陆主簿为何忽然给你写信?”她一回来,便疑惑地问着。
“伏康刚出生不足五个月,侯府上下也对二兄表现冷漠,必然对他的新妇与孩儿心存芥蒂。”陆昭漪缓缓地说道,“二兄也是因为这件事,才给我写了信。”
闻言,影雪皱眉。
“这般,陆主簿仍是备受侯府的压制,那他找你,是所图为何?”
一听,她垂下了眼帘。
“二兄求我,让我与身为尚书令的大兄说一说,将他外调至地方州郡任职,不愿再待在洛京了。”
作为庶子,陆承仁在陆家的存在感最低,处处受限,若非去年,陆昭漪将他们收留在洛京永安里的宅邸,过了一段轻松的日子,或许这对夫妇,恐怕难以挺过伏康出生的那日。
当初,他们在永安里,有影卫与左沁堂的人照应着,此后又返回陆家,只怕这几个月,他们的日子更难了。
这个道理,陆昭漪知道,影雪却大为不解。
“可是这样一来,便失去了依仗,如何能保护好新妇与二少爷?难道侯府上下,就真的这般无情?”
“不,你错了!”陆昭漪摇了摇头,语气中透露着些许无奈,“当年,我可是陆家嫡女,都遭到全府上下的逼迫,何况我二兄这个庶子?”
“这……”
影雪张了张口,却无法反驳。
“二兄既然提及此事,说明他已做好了打算。他在洛京一直不得重用,受牵制于陆家,若能下放至州郡,或许能做出一番作为。”陆昭漪的目光中流露着希冀。
听到这里,影雪想了想,也觉得此事有理,但又不禁忧虑道,“这件事,我们影卫营能不能帮得上?”
“暂且不急,等此事尘埃落定,咱们再商量吧!”陆昭漪叹了口气。
将此事先抛开不谈,陆家上下,仍将经受一次重创,那便是陆家太公油尽灯枯,或临近生命的尽头。
在之后的数日里,整个陆府上下,皆笼罩着一股压抑沉闷的氛围,所有的人,都忙碌不堪。
陆承德的病情,每况愈下,陆昭漪用了许多医方,都无法遏制住。
似乎是从一开始,他们便抱有侥幸,认为只要将太公体内的毒逼出,就能救下他的性命。但谁料到,太公身体越发衰弱,想要治愈,根本就是痴心妄想。
在这些日子里,陆昭漪不敢踏出侯府的院门半步,甚至是见外面的丫鬟婆子,都要绕道而行,生怕会惹来闲言碎语。
而侯府之外,夏裴的武禁卫,连续十几日守在外面,府内任何风声似乎都与他们无关,他们只在乎,陆昭漪是不是安然待在府中。
转眼间,已然来到正月的最后一日。
这天傍晚,夜幕降临之后,陆昭漪从西院回到雨棠苑,便见院内所有的灯笼都已经被灭掉,最终只留下卧房门外那一排蜡烛。
她站在门廊底下,等了许久,也不见影雪走出房间,忍不住蹙紧眉梢。
“影雪……”陆昭漪朝着的房间唤了一声。
但回答她的,只有空荡荡的寂静,仿佛屋里根本就没有人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