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了。
在这一刻。
所有的人都是明白了。
为何。
在这几日的时间,为何武安君以围三阙一之计,对邯郸是只围不攻。
还放任赵国使团来去,任由他们入秦而去,行媾和之事。
甚至,大批赵国各地的黔首,亲赴邯郸而护赵,也只是目送他们入得邯郸而来。
当初。
他们还以为。
武安君此举,不过是为了祸乱邯郸人心。
但是眼下,血淋淋的现实摆在面前。
足以证明,他们当初的想法,何等可笑。
此刻思之。
武安君和秦军。
根本就是有恃无恐。
所谓围三阙一之计,哪里是为了祸乱人心。
根本便是请君入瓮!
此刻。
邯郸城内赵人愈多。
则正中武安君和秦军之下怀!
“白起!汝这屠夫,欲置我赵国于死地啊!”
“人言既非草木,岂能无情。然则此番,这白起,何等冷血无情!?”
“如此绝户之计,他白起来日,必遭天谴!”
无数的文臣武将们。
不过陆仁帛书一封后,便已彻底抛却了作为王公贵族的体面和礼仪。
如同市井之人一般。
疯狂的唾骂着。
所唾骂之人。
自然不是别人。
而是陆仁这大秦之武安君——屠杀四十五万赵军的罪魁祸首,欲水灌邯郸的刽子手,屠夫。
然而。
这一声狠戾过一声的唾骂之下。
掩盖不了的,是这些赵臣们,那深深的绝望之色。
宛若附骨之疽,已深深镌刻在他们的身上,他们的心中,每一寸,每一处。
水灌邯郸之后。
邯郸可在?
赵国可在?
没有人,再能进一言。
而同时。
依旧是邯郸城外。
秦军大营。
王翦及蒙武,依旧立于陆仁身旁。
“君上,赵人会降么?”
蒙武于陆仁身侧,终于是忍不住的询问道。
言罢。
陆仁转头。
望着近在眼前那巍峨的邯郸城墙,表情淡漠,缓缓摇头:“赵人断不会降……”
蒙武亦是深深的看了面前的邯郸城一言。
他明白陆仁之言。
当年。
武安君奉得王上之命。
突袭楚地。
一路势如破竹。
兵临楚鄢城之下。
同样的一封告楚王、鄢城百姓书。
同样的十日之后,水灌鄢城。
然而。
鄢城中的楚人,誓死不退。
于是乎。
十日后。
水灌鄢城。
死于此役之楚军士卒及楚人,数以十万计。
而此番之水灌鄢城。
燕赵之地,多悍勇忠君侠义之士。
赵人之悍不畏死,更甚得楚人一筹。
楚人不退,赵人岂肯退之?
随着陆仁的一句。
那本是从军数年,历经无数厮杀,见惯生死的少年将军,脸色亦是微微一白:“此刻,邯郸城内之赵人,足有数十万……”
他明白。
这到底是代表着什么。
若赵人不退,赵王不降。
只待十日后的水灌鄢城。
武安君之手,便再添数十万赵人之冤魂……
蒙武无法想象。
武安君独自一人,到底是如何扛下这无边之杀孽。
光是一想想。
蒙武便只觉得通体生寒。
面色复杂的缓缓摇头:“如此一来,君上攻心之计……”
然而这边。
蒙武的话还没说完。
“不!君上之计,绝无失败之理!”
朗声的一阵呼喊。
仅仅是瞬间。
一旁的蒙武微微皱着眉头,转头望去。
反对之人。
除了王翦,又还有何人。
深深的皱了皱眉头。
下意识的,蒙武便想要再说些什么。
便见得这边。
王翦目光已是无比之坚定:“所谓攻心之计!”
“此番,君上攻得并非赵人之心!”
“而乃赵王之心也!”
倾刻间。
原本面色平淡不曾言语的陆仁,嘴角之上,已带上了淡淡的笑意。
望向王翦的眼神也是带上了无比的欣赏之色。
而后。
想要说些什么。
但终究是没能再复多言。
而这边。
随着王翦的一句。
蒙武低着头,径直是陷入了沉思:“并非攻得赵人之心,而是赵王之心!?”
“此话何解!?”
蒙武喃喃自语着。
一番沉思之后。
终于是明白了什么。
当下。
便是骇然的抬起头来。
望向陆仁的眼神,已与天人无异。
缓缓而至陆仁身旁。
由上至下。
带着狂热甚至是虔诚的表情。
朝着陆仁深深一躬:“君上真乃神人也!”
他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
当初。
武安君奉王上之命,闪击楚国。
虽然占得楚国大片疆土。
然而。
楚国人多地广,即便被占领了如此之多的疆土,却仍然留有余地。
且其百万大军之主力,也并未遭受毁灭性之打击。
故而。
便是武安君以水灌鄢城之书相要。
非但楚人不肯退。
便是楚王,也并未下得撤退之令。
然而。
眼下的赵国,同昔日之楚国相比,情况自是大相径庭。
长平一战,四十五万之赵军,或阵亡沙场,或惨遭坑杀。
国内近乎所有青壮,尽没之。
大半赵土沦陷。
此刻。
邯郸,便是赵人唯一的希望了。
若当真被水灌邯郸。
则邯郸必破而赵军必亡!
赵之一说。
恐自绝于世。
所以。
在如此的情况下。
赵丹这个赵王到底愿不愿意,冒着亡国亡族的风险,带领赵人死扛到底呢?
随着这一句。
不过倾刻。
整个现场,便已经是彻底的炸开了锅。
所有的人,都是明白。
陆仁这个武安君,已经是彻底的掐住了赵王的命脉!
水灌鄢城一出。
无论赵王和赵人,是否选择负隅顽抗。
赵国的下场,的已经是注定了。
无非是全没于滔滔洪水之下,或者举国而降。
须臾。
随着蒙武一句之后。
整个现场,鸦雀无声,静默良久。
而与此同时。
邯郸城,赵王宫。
当晕死过去的赵王醒转之后。
映入眼帘的,便是那一脸焦急之色的赵国文臣武将们。
“王上……”
“我王,切记保重王体!我赵国,岂能没有王上?”
一声一声的呼喊之后。
赵王捂着脑袋,茫然的望着身旁众臣:“众卿,如今我邯郸在否?”
回应赵王的。
是众臣一声声无奈的呼喊:“王上,邯郸尚在……”
话虽然是这么说着。
但是所有人都知道。
只待得十日之后。
秦军掘开大河。
以大水引至邯郸。
则倾刻间。
邯郸亡矣。
赵王亦是颓然一笑:“邯郸尚在……邯郸尚在?”
言罢。
赵丹重重的低下头去,不愿意都让众多赵国士大夫们,见得他那已然通红的眼眶:“白起欲水灌邯郸,待到十日后,我邯郸当真在否?”
赵丹没有再去询问众人,邯郸是否还有救的话了。
因为他明白。
自白起水灌邯郸之计一出。
邯郸断无存在之理。
赵丹不会怀疑,白起是否能狠得下心来,将数十万邯郸百姓,尽数没于大河之水中。
便是二十万赵军降卒,白起亦能冒着天下之大不韪,决议坑杀。
更弗论,区区数十万邯郸赵人?
而这边。
随着和赵丹一言。
一干赵臣握紧拳头。
须臾。
一年轻赵将径直出列。
本是年轻充斥着朝气的脸上。
此刻有的,只是浓浓的仇恨之意。
“王上!末将誓与邯郸共存亡,欲战!”
“纵身死城破而国灭,不悔!”
少时。
再一老朽之臣,大步迈出。
“王上!微臣誓与邯郸共存亡,欲战!”
“纵身死、城破、而国灭,不悔。”
倾刻。
一面容狡好之妇人,缓步而于大殿中央。
“王上!妾誓于邯郸共存亡,欲战!”
“纵身死、城破、而国灭,不悔。”
当是时。
举朝上下。
群情激奋。
而无一人言降。
赵王目光垂泪。
心中纵使澎湃万千。
犹如烈火焚身。
此刻的他。
狠不得如同这些大臣们一般。
愤然起身,振臂而高呼。
但是残存的理智告诉他。
他不能。
沉默着。
沉默着。
殿下那一声又一声的呼喊。
每一句。
都仿佛是一把刀子。
一刀又一刀,慢慢的扎在了赵王心中最深处的地方。
刀上带着倒刺,每一刀刺下去再拔出来。
连皮带着血肉。
这,便是锥心之痛。
说来可笑又可悲。
国难当头。
所有赵人皆愿身死而赴国难。
却唯独他这个赵王。
不愿说。
不敢说。
更不能说。
缓缓的闭上了眼睛。
强行的让自己屏蔽殿下那一把又一把的刀子。
或举城而亡,或举国投降?
“赵国的先祖啊,偌大的赵国……”
“赵丹似乎守不住他了。”
眼中无泪,心泣千行。
比撕心裂肺更疼痛的感觉是什么?
是绝望,是心死。
“退下吧。”
闭着眼睛,赵丹不住的呢喃着。
殿下群臣们呼喊着什么。
他已经是听不到了。
“都下走吧,寡人乏了。”
赵王沉默了。
朝会之后的第一时间。
便是把自己关在了宗庙之中。
无论群臣如何呼喊。
皆不愿迈出宗庙一步。
第二天。
邯郸城的雨更大了一些。
大河河岸线,愈加高涨了。
所有文武百官,皆跪于宗庙之前,高声请战,赵王不应。
第三天。
大雨依旧是在持续着。
赵军斥侯飞马来报,秦军大肆开掘大河,修建通往邯郸之渠道。
后宫妃嫔们,亦是同群臣一道,皆跪于宗庙之前,高声请战,赵王不应。
第四天。
大雨稍弱了些。
赵军斥候再次飞马而报,秦军阻绝大河上游之河岸,已建得高达数丈之土垒。
赵军将士闻之,亦同其他人一道,皆跪于宗庙之前,高声请战,赵王亦不应。
第五天……
第六天……
……
第十天。
宗庙之外。
所有邯郸中的赵人,皆跪于当前。
“赵人,誓与赵国共存亡,欲战!”
“纵身死、城破、而国灭,不悔!”
“王上,赵人请战!”
足足数十万赵人之呼喊之声。
仿佛是震破了天穹。
雨停了。
天晴了。
而赵王,缓缓自宗庙而出:“诸位赵人,赵丹,欲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