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接到白淑的书信,已经过去了一月。
时秦昭襄王五十一年,九月。
于陆仁而言。
在邯郸的日子。
与其说是为质。
倒不如说,是对心灵的一次放空。
如此安逸的日子。
在为白起的时候,可是享受不到的。
身为武安君的他。
足足数十年的时间。
不是在打仗,便是在打仗的路上。
极少空闲的时间,也都尽数扑在了研究用兵之道上。
而眼下。
虽然邯郸赵人视嬴政这秦国质子为死敌,然于陆仁而言,却不过只是一缕清风。
拂过之后。
除了感受一阵的凉意,便再无他物。
依旧行走在邯郸廓城的街道上。
迎着来来往往的赵人漠视的目光。
嬴政面色如常。
麾下家奴。
以及隐藏在四周的赵国暗卫,是亦步亦趋的紧跟着。
然而不过片刻。
嬴政忽然停下了脚步。
他被人挡住了去路——或者说,是面前的另一人,被拦住了去路。
“止步!”
一声倨傲的呼声。
待嬴政缓缓的抬起头来。
便见得面前。
一队衣着光鲜的赵人少年,已是将面前的去路,死死的堵住了。
但是很明显。
他们拦路的对象,并不是嬴政。
而是嬴政面前的一少年。
少年似乎稍长嬴政几岁。
身后跟着一老奴。
看其衣着,似不是寻常人家,且带着浓浓的燕国风格。
此刻被拦住去路:“让开!”
那少年抬头,脸上带着生人勿近的冰冷。
然而他对面的那一群赵国少年,却依旧是嘻嘻哈哈的,并没有丝毫让开的意思。
“此地乃邯郸,乃我赵国之都城。”
“你这燕狗,该给吾等让路才是。”
为首的一赵国少年,冷哼一声,轻蔑的瞪着面前的燕国少年:“快滚开!”
一旁。
那燕国少年的身旁的老奴紧皱眉头。
见得那群赵国少年身后成群结队的家奴。
深呼一口气,便是附于燕国少年耳畔:“公子,此乃邯郸地界,不宜生事,我们还是……”
而那倔强的燕国少年。
虽无傲意,却有傲骨。
任凭麾下老奴劝说。
却依旧是一言不发。
挺直了身体,立于原地,并无丝毫让开的意思。
少年,总是意气的。
不管是那燕国少年。
还是那群明显是故意挑事的赵国少年。
“你个小燕狗,看来是不愿给我郭开这个薄面了。”
那名为郭开的赵国少年,冷笑一声。
故事,便如同预料中的那般发生了。
在郭开和他同伴的呼喊声中。
足足十数个家奴,直接是朝着燕国少年冲了过去。
燕国少年身旁不过一老奴。
怎能敌得过十几个身强力壮的家奴?
不过片刻。
便已经是只有挨打之力,而无招架之功。
那郭开依旧是在一旁,嬉皮笑脸的呼喊着:“打!给我打死这小燕狗!”
随着秦、赵的联盟。
赵人的仇恨,暂时的转移到了燕、魏、齐等国身上。
此前趁着赵国衰弱。
燕国和魏、齐等国,趁机侵占了不少赵土。
此番燕、赵开战,已是数月有余。
而这郭开这赵人对这燕国少年如此,自然也和此事脱不了干系。
此刻。
见得那双手抱头,在自家家奴的殴打下,一言不发的燕国少年。
郭开嘴角的笑意,便是愈加的明显。
正指挥着麾下家奴继续殴打。
然而不过片刻。
一个趔趄。
便是被直接撞倒在了地上。
“你挡路了。”
郭开怒而抬头。
却只见得面前,站着一个身高不过及他胸口的稚子。
郭开怒从心头起。
他乃赵国名门贵族之后。
在这邯郸城虽不说是欺男霸女。
因为身份,却很少有人愿意得罪于他。
刚要怒斥。
却忽而一个冷战。
正好对上了那稚子的眼眸。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眸?
郭开不能形容。
他只知道。
在看到那双眼睛的时候。
仿佛从中看到了尸山血海。
明明还是秋日。
此刻的郭开,却只觉得如坠冰窖。
不待郭开继续说些什么。
一队持到带剑的甲士,已经缓缓的站到了那稚子的身旁。
郭开咽了口唾沫。
下意识抹了抹额头。
双手尽湿。
罕见的没能放得一句狠话。
带着麾下之人,连滚带爬的离开了。
片刻后。
“兄台搭救之恩,丹没齿难忘。”
身后一声呼喊。
嬴政停下脚步。
转头凝视着面前的燕国少年。
“燕国,丹么?”
嬴政笑了笑,却并不回头。
身后,少年的呼喊声再一次的传来:“兄台可否告知名讳,来日丹必登门拜访。”
“政,嬴政。”
“至于拜访,便不必了。”
轻飘飘的声音传到了那为名为丹的燕国少年耳畔。
待到他抬头之时。
才见得那位名为政的稚子,业已远去。
丹那清澈的目光,幽幽的望向远处:“嬴政么?”
……
便在嬴政相遇那个名为丹的燕国少年的同时。
大秦,咸阳宫。
范雎和嬴稷席地而坐。
案上所摆着的,仍是三坛杜康。
只可惜。
两人独坐。
却再少一人。
这边。
嬴稷略带醉意。
仰头将器中美酒一饮而尽:“自武安君走后,范雎你也离寡人而去。”
“这偌大的咸阳宫,想再找一人饮酒,竟成了难事。”
范雎笑而不语。
果不出其然,不过片刻,嬴稷复语:“不若复仕,再为寡人之秦相如何?”
倾刻。
范雎神色如常,只是拱手:“王上,范雎垂垂老矣,身衰体弱,岂能再任相位?”
嬴稷朗声大笑,指着范雎笑骂道:“你这老狐狸,还是这般不爽利。”
眯着眼睛。
思索片刻。
嬴稷却是突然询问道:“听说你这三年,都在教导白淑那丫头?”
范雎神色复杂,缓缓点头:“范雎一身本事,短短三年,已尽为淑儿所学。”
“眼下,淑儿已有当年武安君之风。可惜,终为一女子……”
谁料。
范雎不过一句之后。
嬴稷却又是大笑:“女子又如何?”
缓缓起身。
嬴稷将目光望向咸阳宫外:“你可知那丫头,在临行韩国前,对寡人说了些什么?”
范雎摇头。
便见得嬴稷目光灼灼,是一字一句道:“武安君之名,先且寄于寡人之处。待以来日,她会亲自来得这咸阳宫中。将这武安君之名,再次移回白府。”
范雎同样也是神色复杂:“倒像是那丫头,能说出来的话。”
而嬴稷眯着眼睛。
幽幽的望向远方:“若白淑真有武安君之能,寡人自然不介意。便让武安君之名再复于白府,又如何?”
说完。
嬴稷脸上的神色,便是彻底的郑重下去了。
转头望向范雎:“寡人欲攻西周。”
仅仅是一句话。
一旁的范雎,便是神色微变:“王上,那伊阙那边……”
眼下。
自秦攻得阳城之后。
列国皆是恐慌。
要中。
大秦此番攻下阳城。
于韩而言。
便不次于当年,武安君取得上党,长平。
从此以后。
韩国国都之新郑,便是完全敞开在秦军的兵锋之下。
若秦国愿意。
大军长驱直入。
要不了多少时间,便可直接兵临新郑城下。
于是乎。
在这般情况之下。
周天子姬延,以西周君姬咎为大将,联合除赵以外的列国诸侯,欲起得五十万大军,兵出伊阙,以彻底的阻绝秦军通往阳城之路。
按照原本的情况。
大秦自然要发得大军,阻止联军攻得伊阙。
然而此番。
嬴稷这秦王不但是不令秦军驰援伊阙,却反而掉转兵锋,去攻打一个小小的西周国?
这西周国。
并未周之正统。
眼下其实和秦、赵等国一般,都属于诸侯国。
近两百年前。
周贞定王崩。
其四子夺位。
短短数月间,其二子、三子,皆杀兄夺位。
其三子周考王姬嵬,恐长兄、仲兄前车之鉴复现。
便划王畿河南之地,封其弟揭于王城,建周国,疆域为瀍水以西、洛河以南,是为西周桓公。
后西周公国公子根叛乱,周王畿遂分裂为东周、西周两个小国。
自此,除正统的周天下所居之周王朝之外。
天下又复增东周、西周两国。
而眼下。
西周国的意义,于秦国而言,还不仅仅如此。
现周天子姬延继位之后。
偌大的周王朝虽尚存,却早已是名存实亡。
堂堂周天子。
起先寄居于东周国。
后秦先武王欲入东周试举周鼎,为姬延所拒。
武王大怒,命右丞相樗里疾直接将姬延逐出王宫。
姬延无奈。
堂堂周天子,颠沛流离,只能寄居于西周国。
连带着,象征着天子身位和为威仪的九鼎,亦置于西周。
而此番。
范雎哪里还不明白。
嬴稷攻西周。
意不在此,而在于九鼎!
范雎面色大变。
深深的望向面前的嬴稷:“王上,眼下时机未至,我大秦,不必急于这一时……”
而嬴稷沉默良久。
目光依旧是幽幽的望向远方:“大秦自然可以等。但是范雎,寡人,等不了了……”
“寡人和你一样,都老了。”
范雎叹息一声,无奈低下头去:“我王欲何为?”
嬴稷不语。
只是那锐利的目光,一直是直勾勾的盯着西周国所在的方向,久久不曾放开。
——
时间兜兜转转。
又是数月。
时秦昭襄王五十一年,十二月。
偌大的邯郸城。
此刻已经笼罩在一片的冰天雪地之中。
嬴政外祖府上。
便连嬴政身上,也是裹上了厚厚的狐裘。
而在他的对面。
燕丹神色复杂的望着面前的嬴政,是缓缓的摇了摇头:“丹未曾想,政兄竟是秦人。”
而整个人都裹在狐裘之中的嬴政听得此言,却不过轻轻的笑:“怎么?因为吾乃秦人,便后悔结识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