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大事,分分合合。
在数百年后,一个读书人能看清,在数千年后,一个普通人能看清。
但这里是汉初。
是战国秩序刚刚崩塌的秦末……
哪怕人生六十余,岁近古来稀的郦食其,这个时代最聪明的人之一,也只是一脸茫然。
百姓难以安生,跟诸侯有什么关系?
难道不是因为秦王野心太盛,强并列国,才致使天下纷乱,民不聊生吗?
郦食其看着张良,等待后话。
张良脸上微笑不减,在来之前,他已经想好如何说服郦食其,让他不再动分封念头。
“郦公,我想问您一个问题。”
“先生且说。”
“你说,这世上是一个人出现野心的几率大,还是一群人出现野心的几率大?”
“自然是一群人。”
郦食其想也不想直接回答。
刚回答完,他瞳孔一缩,好似明白了什么,低头沉思起来。
张良看着,并不说话,只等待郦食其自行领悟。
封建帝制落后吗?
自然是落后的。
但比起宛如君王棋局,互相征伐,你家唱罢我登场的战国,却又先进太多。
举一个例子。
战国数百年间,有雄主,有昏君,昏君的后代或许是雄主,雄主的后代或许是昏君,这种泥潭般的交杂关系,让整个春秋战国没有几年安生。
为了一块和氏璧,有人可以割城送人,却不想想国民会不会被歧视和欺负。
为了一个美人,有人可以兴兵征伐,不顾后果。
百姓?安乐?人命?
笑话!
百姓的命也算命?贵族的命才是命!
在整个战国时期,不乏战败国贵族被俘,却吃好喝好,被城池金银赎回后,又继续兴兵征伐的先例。
他们管这叫君子之战止于君子。
一锅大杂烩窝里斗,这算什么什么先进!
简直比帝制还要离谱。
至少在帝国时期,某些明君,仁君出世,还能缔造安乐,让百姓过上几代好日子,活得像个人,而不是君王私有物……
那边,郦食其眼神复杂看向张良。
“先生的意思,老朽明白了,但若是强秦再现……”
郦食其想明白了,但不能接受。
他害怕下一个动不动砍人手脚的暴秦出世。
罪犯可憎,但一些人罪不至此……
“郦公,你相信在下吗?”
郦食其犹豫着,还是点点头。
他们意见相驳,但不妨碍他欣赏张良这个年轻人。
“郦公可知,这世上有一人,名为白淑。”
郦食其心中沉思,愕然抬头。
“武安君白起之女,白淑?”
“跟她有何关系?”
武安君死了很多年,但他的名号在几个武安君之中,仍是最盛的,这份荫泽之下,白淑自然显眼,特别是秦王因一件小事,将灭了韩国的白淑贬出朝堂后,这位的大名流传甚广。
这一世扶苏即位,陈胜吴广没了造反理由,还将白淑的旗子扯了出来,当做造反理由之一,说是秦王苛待功臣,因而造反。
张良悠然而笑。
“郦公有所不知,当年白淑不为秦王所容,其人自此流落民间,创立了一个派别。”
“派别?”
“对,此派名为,大同!”
大同,是儒家提出并宣传概念,最早可追述到公元前三百年,也就是往前八九十年。
在更往后的时代,这是一个被读书人所推崇的幻想。
但现在,儒家只是春秋百家之一,还没有被汉朝帝王们推到高高的庙堂上,成为百家标杆,乃至于出现王莽这种人。
没有影响力的加持,张良说大同,只换回又一个茫然脸。
“敢问先生,何为大同?”
“大同便是,天下为公!”
“天下为公?”
郦食其咀嚼着这四个字,只感觉身体中有什么东西正在燃烧。
他看着张良,眼中满是求知欲。
“对,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而人不独亲其亲,不以子为子,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
郦食其听完,脸色在比烛火更红。
“先生,这……这是何等的野望啊!”
郦食其嗓音颤抖着。
他厌烦野心,但独独大同的野望,令郦食其恨不起来。
那是一个多么美好的世界,光是文字传述,就足以让人沉醉。
张良看着郦食其眼中的迷离,默然不语。
他很清楚,大同这个概念,就是对安居乐业的百姓,也有十足的诱惑力,更遑论从战国走下来的人,别说大同社会,就是承诺让人吃饱饭,在这样的时代也能拉起一批人扯旗造反!
“先生,白淑的传人何在?”
郦食其一把抓住张良。
“既然大同是那位建立的学派,值此乱世,大同不应寂寥无闻才是!”
“自然是在的。”
张良道。
“您还记得,今日跟在我身后的女子吗?”
郦食其点头:“莫非?”
“对,那人,便是大同学派的传人,她跟随我,便是想要阻止战国重现世间。”
张良语气温吞。
“郦公,您也知道,大同盛世,在这个时代很难实现,但哪怕难以进步,你我行此一遭,也不应将百姓民众再带回战国,您说呢?”
“对对!”
郦食其惊出一身冷汗。
有这么一个学派在为大同努力,在为那般盛世努力,他怎能让这世界回到战国!
时间分秒流逝,亮着烛火的小房间终于打开。
张良首先走出,他对郦食其拱手。
“郦公,如此便说定了,不论如何,你我都应顺应时代而行,不可将百姓拉回曾经的战国。”
“自然!”
郦食其眼神狂热,他犹豫了一下,问道。
“先生,不知明日,我能否见见那位大同学派的白淑。”
“自然可以。”
张良汗颜道。
一番忽悠后,他把白淑这个名字同圣女绑定在一起,又立起一个从无到有的学派,郦食其已经坚信,除了刚加入的他和张良,以及白淑之外,还有一支庞大学派隐藏暗中,蓄势待发。
“郦公早些歇息,告辞。”
张良转身离去。
郦食其眺望明月,握着燃烧过半的烛台回到屋中。
老妻被迷蒙的烛火照醒。
随口嘟囔道:“说些什么呢,现在才回来,也不看看多大年纪了。”
郦食其闻言,白眉倒竖。
“我在为大同时代而努力!”他低声呵斥。
“大晚上发什么疯……”
老妪翻了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