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眼狗颤巍巍走出来,回到了钱娇娘的怀抱。钱娇娘抱着它,贴着它的脸庞,小狗伸舌头舔她的脸,那小小的温热在脸上滑过的感觉,让钱娇娘心都颤了。
她说这狗像她,那是她打心底里的话。她可怜它,也是可怜自己。她们都被人欺负得遍体鳞伤,还要硬挺着背独自行走。自己无可奈何,至少她能保护好这条狗儿。
“不会抛弃你的。”钱娇娘再次在小狗的耳朵边轻声立誓。
邢慕铮找着了狗,仍没有急着下山赶路,而是带着钱娇娘去了雾灵寺休憩。邢慕铮陪泰康帝来过雾灵寺一回,主持方丈与慧能慧静等大师都认得他。雾灵寺的和尚们这才知道原来是前大将军邢慕铮家中丢了狗。一个小沙弥送热水至厢房时仔细看了一眼,那趴在腿上的竟是一只瞎了一只眼的狗儿,身上的毛皮竟也不全。他一时更加难以理解,为何邢大将军劳师动众只为这一只不起眼的狗。
邢慕铮换了干爽的衣裳出来,去主殿在佛前拜了三拜,捐了许多香油钱,这才与方丈大师们道谢。方丈慧慈笑道:“邢施主,今日救了一只狗,可是值得?”
邢慕铮望向与众人一同出来的钱娇娘,点头道:“自是值得。”
慧慈细看邢慕铮眉眼柔和,思及上回见他铁面剑眉,主杀伐而血气重,这回却似整张脸柔和三分,杀戮之气也随之淡去。慧慈方丈顺着他的视线看向来人,想来百炼钢,竟也能成绕指柔。这红尘之中,还是有许多趣事。
钱娇娘携小儿郑重与大师们道了谢,这会儿天也重新放晴了,大伙收拾了东西,相携快步下山。
邢慕铮早已派人先行一步知会杭致,与他委婉说明缘由,请他不必久等。只是但凡重情重义者,仍会等到友人前来。李清泉一路忐忑,祈求杭相仍在洒泪亭等候,否则,那便是正儿八经得罪了当朝宰相了。
邢慕铮一行赶至洒泪亭已临关城门,洒泪亭四处围了帐幔,几名侍卫分立四面,里头香气阵阵,琴声袅袅,似有人在其中抚琴。
李清泉松了一口气。
马队喧嚣已至,里头琴声顿停。邢慕铮下了马来,从帐幔中快步走出素衣二人,脸上皆欣喜之色,上前来就在他面前跪下,叫一声“邢侯”。邢慕铮定睛一看,原是自己曾经麾下两名大将,洪素与马东长。洪素面庞黝黑,粗犷带须,乃慈安太后之侄,是泰康帝的表弟,如今任骁骑教尉,马东长眼大嘴大,为世袭骠骑大将军,其曾祖父位列开国公之一,其祖父与父亲同有军功。此二人与邢慕铮前军师黄恭留在永安为官,其余在朝为官的旧部多镇守边境,少数如甄昊任命地方官。
邢慕铮扶起二人,各自拍拍肩膀,一声大笑。见后头还有一人跪于身后,邢慕铮抬手叫起,只见那人年纪不大,眉清目秀,身着湖蓝刺竹锦袍,却是眼生。
李清泉与阿大等人左右张望,也不曾发现白发宰相身影,他们暗自叫糟,只听得那年轻锦袍男子道:“小人杭墨,见过定西侯。”
洪素道:“杭公子为杭相内侄。”
邢慕铮点点头。
杭墨深深一揖,微笑与邢慕铮道:“邢侯大人,我六叔原已备好美酒,与洪大人、马大人同在此恭候邢侯大驾,无奈天公不作美,大雨阻道,邢侯又路遇难处,六叔为邢侯忧心不已,岂料宫中突来传召,六叔惟有进宫复命,故令小人在此,与邢侯倾诉遗憾之意。”
“是邢某辜负杭相盛情,改日邢某定登门道歉。”
杭墨忙道:“邢侯言重了,我六叔只憾不能为邢侯接风,绝无他意。六叔还说已为邢侯备好一座宅邸,邢侯若不嫌弃舍下简陋,敬请下榻草舍。”
马东长瞪眼,“你这小子好没规矩,我还未开口,你就抢着要侯爷去你处下榻,不成,邢侯要住我处。”
杭墨咧开两排白牙,“小人只转叙六叔的话罢了。”
“说先来后到,我可是第一个到的。”洪素也抢着说。
前头几人为邢慕铮在何处落脚争执不休,后头钱娇娘自帘缝张望,听闻杭相白发,前头却无一人发色发白。那年纪稍大的二人看来向邢慕铮旧部,那黑发俊秀男子看来与众人格格不入,大抵书生气多了些。
“那人是杭相么?”钱娇娘喃喃自语。
“不是。”靠在她身边的清雅看了一眼,幽幽道。
“你怎么知道?”钱娇娘问。
清雅睨她,“市井不都说杭相白发么,他那头发那般黑油油的,怎能是杭相?我看像他侄儿。”
钱娇娘算算年纪,也觉得人太年轻。钱娇娘轻抚大姐脑袋,“那杭相不在,侯爷迟到多时,杭相生气走了?”
清雅笑道:“他会生什么气,他就是个老好人,从不跟人生气。”
“你怎么知道?”
清雅一愣,“我、我听人说的呀,倒是你,你这么怕杭相生气,莫不是担心侯爷?”
钱娇娘闻言,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毕竟他是帮我找狗。”钱娇娘是那种对她好一分,她恨不得还十分的人,整队人马冒雨为她找狗儿,邢慕铮还因此错过与宰相的接风,就这事儿而言,钱娇娘是有负罪感的。
“放心罢,不会有事儿,侯爷也不是仰仗杭相吃饭的。”
邢慕铮婉拒了杭洪马三家的好意,也拒绝了洪马二人的接风宴。说来今日接风宴应是杭致做东,只是事发突然,主人不在,杭墨不敢也不够格开口。洪素和马东长是兄弟,邢慕铮并不与他们客套,只说旅途劳顿,夜幕已深,女眷要先行整顿歇息。于是邢慕铮在洒泪亭与众人喝了杭致备下的接风酒,辞别惠州军,一行人住进开封府管理的官舍中。这些官舍就是给奉旨进京的官员及家眷暂住的,受封为王的皇子们奉旨回帝都来,也多住于官舍。
虽是官舍,却也是永安热闹的朱雀街里独门独户的院落,整整一条清安巷,皆为官舍。因这巷子往来多官员,被老百姓称为官帽巷。皇子们多居于另一条宁安巷,老百姓称之王府巷。
邢慕铮早已通知了开封府,开封府为他安排在王府巷,与同样回永安来贺寿的二皇子端亲王吴枧一家比邻而居。王府巷的官舍都是三进的院落,邢慕铮住了正院,钱娇娘带邢平淳住了东厢房。邢慕铮站在院中瞧钱娇娘忙里忙外地收拾东厢房,萧条之心有如秋风惆怅。
隔日邢慕铮还未通报朝廷,宫里就知道了他到永安的消息,骑马的太监带着口谕过来,叫邢慕铮立刻进宫见驾。邢慕铮着大红织绵飞鱼朝服,外披黑红绣云纹大氅,带着两人进宫面圣。其飒爽英姿惹来永安百姓伫足眺望,不出半日,定西侯邢慕铮的到来再次成为永安美谈。
邢慕铮不知自己惹的骚动,宫门前下了马,由太监一路通报觐见,不出两刻便到了御书房,小太监再次通报一回,近侍太监毛祺走出来迎接,只是脸上并无喜色。他小小声地与邢慕铮道:“邢侯,龙颜大怒呀。”
邢慕铮面色不变,低声道了谢,与毛祺一同入了书房内。
一踏进屋子,邢慕铮就差点被烟薰了眼睛,偌大的书房烟雾缭绕,上悬八卦阵,下挂桃木剑,左置三清铃,右放天蓬尺。一四十几岁的灰袍男子梳道髻戴道冠,手边有一木鱼。若非邢慕铮看清那男子相貌,差点以为自己走错了地方到了道观。
“臣邢慕铮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万岁。”邢慕铮下跪拜道。
身着灰袍的泰康帝抬了眼皮,望向下跪者厉声道:“邢慕铮,你好大的胆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