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是一开始总有些小心翼翼。钱李氏是不喜欢女儿的,女儿总是赔钱货,嫁出去是别人的,不能给他们养老送终。可她万没有想到,自己一个农家出的女儿,竟然能成了大官老爷的夫人,还能给她花大把的银子治病。她原认为二娘嫁得已经算好了,但他们说跟三娘比那就一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比不了。因此钱李氏心存了敬畏,对钱娇娘不似以前强硬,反而带了些面对钱宝贵时的温言细语。
钱娇娘太久没有听到娘亲与姐姐说话了,她有些陌生,以为娘说话就是这样。钱美娘知道娘说话变了许多,但她也是高兴。她们避开这十年不谈,说些不痛不痒的话。虽然过了这么些年,钱娇娘离家的时候也还不大,但她还记得家里晒的萝卜干,腌的瓜条。钱李氏说等她病好了就给她做,钱美娘更是第二日就让丈夫将坛子买回来起坛腌菜了。
但天公不作美,一连下了几日大雨,腌酸的菜没能晒成。钱李氏却愈发地好了,她这辈子就从没过过这样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神仙日子,好几回她醒来都以为自己在梦里。人都是贪心的,这样的好日子谁不想一直过下去,就算她不能,她的儿也必须能。
钱李氏找了个机会,状似不经意与钱娇娘提起钱宝贵来,“三娘,既然你与二娘都在玉州,爹娘想着也与宝贵搬到玉州来,咱们一家人好歹有个照应。只是宝贵到了城里来就没活干了,你看你这个领主夫人的姐姐给你这惟一的弟弟安排个什么差事好?”最好能给宝贵送上一座宅子,他们两口子与宝贵儿都住进去了。
“娘,三妹是内宅夫人,怎么管得了这些事儿?”还没等钱娇娘开口,钱美娘就抢先说了。她听着都有些窘迫,现在他们都在侯府吃好的喝好的,她娘怎么还不满足,还这样直白叫娇娘替宝贵安排差事。
钱李氏瞪了大女儿一眼,嫌她捣乱,“怎么管不了,我听说这领主大人就是玉州的土皇帝,玉州什么事儿都得听侯爷大人的,三娘这领主夫人随便说上一句话,宝贵不就什么差事都安排上了?”
钱娇娘手里绣着一件墨绿色的锦缎,“我不管这些的。”她顿一顿,“宝贵年轻着,让他自己去闯闯。”
钱李氏一听急了,“他要闯当然能闯,但是这外头险恶,你就这一个弟弟,万一他伤着累着,没了怎么办?你动动嘴皮子,先去问问侯爷大人的意思,啊。”钱李氏对于邢慕铮不来看她一事没有不满,甚至松了口气。虽然他们厚脸皮住进来了,但是大家伙都知道娇娘不是娶进门的,邢侯爷如今能让娇娘安置娘家人已经是很慈悲了,他不来看他们是天经地义的,他们钱家是平头百姓,的确也不配。
只是为了宝贝儿子,钱李氏也只能豁出一张老脸。
钱娇娘穿了针线,唇角扬笑,“宝贵又不是瓷娃娃,哪能一碰就碎。男儿丈夫志在四方,他若想当官便去考功名,若想种田就回去拿锄头。”
钱李氏将不悦挂上了脸,宝贵儿可是钱家的独子,哪能叫他种田耕地?她是姐姐,怎么这点儿也不为宝贵想?难道真如二娘所说,她成了大官夫人,眼睛就长在头顶上了,连娘家人也不顾了?
“你这是什么话……”钱李氏还想再说话,山楂从外边进来,“夫人,侯爷回来了,他请您马上回鸿鹄院一趟。”
鸿鹄院正是钱娇娘为后宅正院取的名字,取自清雅曾经给她讲的那个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故事。邢慕铮笑她这名儿取得太过正了,还问她有什么鸿鹄之志,钱娇娘答能吃饱睡好便是她的志愿。
钱娇娘看看天色,外头虽还下着雨阴着天,但的确才过午时不久,邢慕铮难得这样早回来,还要她马上回去,应该是有重要事。钱娇娘小心放下绣品,让红绢替她收一收,自己与钱李氏和美娘说了一声便打着伞走了。
对于邢慕铮叫钱娇娘回去,钱李氏自然不敢有什么不满,只是抱怨来得不巧。钱美娘等娇娘的丫鬟都走了,才低声与钱李氏道:“娘,娇娘也不容易,她替您治病花了很多银子,您瞧给您喝的汤里面都有人参,听说都是百年的参,这些得花多少钱!”
钱李氏眼神闪了闪,嘴硬道:“我是她娘,她孝敬我是应该的,况且她现在可是侯府的夫人,连知州大人都要行礼,她出这点银子不就是拔根毛?再说了,宝贵是她亲弟弟,她帮衬着点是应该的!”
钱美娘叹了口气,他们家但凡牵扯到宝贵的事儿就头疼。“娘,您可别忘了,娇娘当初是怎么到邢家的,这么些年,您可从未寻过她,若不是二娘来信,您恐怕早以为她死了。照理她不必要收留咱们,但娇娘不仅留下了咱,还给咱一家吃好喝好,这些天花的钱咱们干一辈子也还不起,哪能还叫她操心宝贵的事儿,万一邢侯爷认为咱们贪得无厌,连带嫌恶了娇娘可咋整?咱们娘家不能帮衬着娇娘,可千万也不能给她拖后腿了!
钱李氏嘴扁了扁,她找不出话来驳斥大女儿,但心里又不服气,最后她嘟囔道:“我讲不过你,但她必须得帮宝贵,那是她惟一的弟弟。”
自己父母有多偏心小弟,钱美娘也是深有体会,她无奈叹气,不再多说,拿着空碗出去了。
钱娇娘回到鸿鹄院,邢慕铮正在外厅吃饭,简单的三菜一汤,他吃得很快,见她回来与她道:“你去帮我收拾几件衣裳,我要去治野县一趟。”
钱娇娘问:“你去多久,收拾几件?”
“暂时还说不准,你收拾个五六套。”
钱娇娘听了便不多问,带着两个丫头进了置衣裳的耳房去拿衣裳鞋子。她动作麻利,很快收拾了一个大包裹出来。邢慕铮还未吃完饭,瞄了一眼道:“拿个油纸包一包,我骑马去的。”
碎儿听了连忙去找油纸,回来与钱娇娘两人包好扎紧了,邢慕铮也吃完了饭,正喝山楂给他倒的茶。钱娇娘问他:“发生了什么事,怎么这么急着去,还下着雨,路上打滑。”
邢慕铮道:“正是因为下雨才去,治野又发水灾了,我得过去看看。”
“那边不是有县官么?”
邢慕铮冷笑一声,“可不是有县官,今儿发来的信叫我赈灾,要的银子说出来得吓着你!我要亲自过去看看,到底是治野水灾真有那样严重,还是有人糊弄我。”邢慕铮放下杯子,洗了手站起来,“行了,我要走了。”
钱娇娘习惯了邢慕铮的雷厉风行,拿了他挂在门边还在滴水的蓑衣替他披上,只是眉头微皱,这雨时断时续,一会大一会小,去外县总是路远,他就这样披蓑衣骑马去恐怕容易生病。
邢慕铮打仗时什么恶劣气候都经历过,哪里会在意这点雨,他任由着娇娘替他系绳,凝视着她与她交待,“这些天儿下雨,少在外头走动些,府里有什么事儿你作主便成。阿大和王勇留在府里供你差遣。”
“我知道了,应当没什么大事,若真有大事也等侯爷回来。”
“嗯。”
钱娇娘接过红绢手上的笠帽,邢慕铮微低了头,让钱娇娘替他戴上。这些事儿他原本一个人可以做,但邢慕铮以往想与钱娇娘亲近,总要叫她来,现下是愈发习惯了。
准备妥当,邢慕铮拿了包袱,“我走了。”他说完就跨出了门槛。
钱娇娘站在门边看他出院门,只是邢慕铮走到院子的中央却停住了,只见他停了一停,又转身回来。
“侯爷忘了什么东西么?”钱娇娘眼见高大的身影在她面前停下,不由问道。
“……嗯。都退下。”邢慕铮直视着钱娇娘,让下人都离开了堂屋。这才低低与钱娇娘道,“是有一样忘了。”
钱娇娘眨眼张口,却见面前一片阴影,邢慕铮俯身扣着她的后脑勺吻住了她。
钱娇娘双目微瞠。半晌,邢慕铮松开她,摩挲她的脸庞,黑眸带着氲氤低哑道:“等我回来。”他说罢,转身大步离开,这次他不再停留,转眼消失在院门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