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蛟最终跪了下来,头垂着。
也许在他自己看来,他的姿态放得足够低了。
他此前的小半生,可能从来没有这样妥协过……但他可能忘了,他是为了自己的命妥协,并不是为别的。
他那么张狂,那么跋扈,到最后,还是怕死。
他想活着。
“齐王爷,求您大人又大量,给末将一个机会。”沈蛟垂着头,没人能看清他的神色。
只能听见他声音闷闷的,像是忏悔悲痛的音调。
“末将到了西北,一定重新做人,好好做人。”
孙志呸了声,“你若到西北以后,再祸祸西北的小公子们呢?”
沈蛟冷声不屑,“西北有什么好看的小哥儿?”
屋里气氛一僵。
沈蛟自知失言,“大帅,末将不是那个意思……末将一定改,倘若、倘若再犯,就把自己的手剁下来。”
慕容廷说:“你的手早就输给梁大了,怎么,去西北之前,不还给她吗?”
他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沈蛟脸色涨红,又点儿恼恨。
沈行也跪在一旁,“王爷……给他个将功赎罪的机会吧!求您了,也求您跟梁郎君说说,他若没了右手,还如何握刀?如何杀敌?如何报效朝廷?如何赎罪啊?”
孙志在一旁补刀,“我觉得他剁了右手才是恕罪呢。”
这次,连沈行也忍不住了,狠狠瞪他一眼。
但孙志怎么会怕这个,他一脸疤地瞪回去。
沈行扛不住,低下头去。
没人能那么直愣愣的盯着孙志的脸,他盯别人则毫无顾忌。
只除了盯着梁长乐的时候,可能因为他知道梁长乐其实是女子,所以不好意思盯着她。
沈蛟趴伏在地,跪的姿态确实虔诚。
沈行头上磕破了皮,渗着血。
慕容廷道:“把沈蛟的肮脏事儿,往外一说,他可能走不到西北,就被人弄死了。你们到还有脸求苟活。”
“蝼蚁尚且贪生,大帅……”沈行继续磕头。
慕容廷似乎在等什么。
他从来不是优柔寡断的人,也不会因为别人磕头求情,就改变心意。
但这南方郡的大将不了解他,以为他迟迟没有做出断言,是心软。
慕容廷不会心软,他笑着说:“沈将军,本帅可以给他一次机会。本帅不是他能杀的人,这一点,可以去问先帝,先帝必也这么说。”
他阴恻恻一笑。
沈行立即想到京都流传来的说法,说齐王其实已经死了,心跳体温都没了,是真死。
且已经死过了七日,都过了头七了,再神的人也死透了。
可他却活了,所以……他已经不是人了。
沈行想到这儿,从来不信这些的他,生生在心里颤了一下,满目含怨的看了眼沈蛟。
“既然本王不死,可以对你网开一面,你去吧,收拾行李,今天就启程去往西北。”慕容廷说,“本王给你书信,叫你一路可以通过官驿关卡,顺利到达西北大将门下。”
沈行千恩万谢。
沈蛟也叩首道谢,但他这道谢的姿态,就不如前头那么虔诚了。
孙志当面没说什么,他只用那张非常恐怖的脸,盯着慕容廷看了好一阵子。
慕容廷沉下脸时,能吓哭半大的孩子。
孙志显然不怕这个,他把慕容廷盯的笑起来,“你们也别忙着谢,本王的话还没说完呢。你瞧,刀疤脸儿尚且不忿,何况那些遭沈蛟迫害,毁了一辈子,甚至自缢的那些人呢?”
沈行立马说:“他若不改,不需王爷动手,末将亲自宰了他!”
慕容廷缓缓点头,“沈蛟,你听见了吗?”
沈蛟没抬头,闷声说:“末将不会再犯了,在一个坑里跌倒的是蠢材。”
慕容廷抬了抬手,叫元九放他们离开。
“真就叫他这么走了?”孙志不可置信,“他对梁大做的那些事儿,都算了?”
孙志没替别人不平,先替梁长乐不平。
慕容廷有点儿吃味儿,“别关心不该你关心的人。”
他又叮嘱元九,“派人督促他,今日必要离开南方郡,北上而去。”
元九拱手领命。
屋里只剩下慕容廷和孙志。
孙志忽然来了一句,“难怪他叫我跟着,你确实心大。”
这个他,是说慕容景安了!
慕容景安惦记自己的婶婶,他还有理了?
慕容廷气郁,但他不至于跟一个跑腿的孙志计较。
“本王不杀你,滚回京城去,告诉他,手别伸那么长。”慕容廷道,“小心爪子给他剁下来。”
孙志就是这个爪子。
爪子用冷幽幽的目光看着慕容廷。
慕容廷轻哼一声,离开厅堂,这才去往军营。
梁长乐还留在郡守府上,孙志习惯了神出鬼没,现在忽然叫他大摇大摆,他有点儿无措。
他站在梁长乐住的院子外头,徘徊了四圈儿不敢进去。
他轻功非常好,且善于隐藏,他藏匿自己的气息,即便是内力强如慕容廷那般,也不能易察觉他。
但梁长乐能发现他,如今已经挑明了身份,慕容廷没再把他关进柴房,多半是相信他的意思。
孙志不想辜负这份信任。
他强压住自己想翻墙进去,蹲在树梢看人的冲动,咬着牙上前敲门。
吱呀——
他指头刚碰着院门,门就开了。
“你得在这儿走几圈儿才进来?门口的地踏平了吗?”丁零似笑非笑的看他。
刀疤脸又红了。
他垂着头,看着自己的衣裳边儿,“对,对不起……”
“磨蹭什么?快进来,有个好消息。”丁零招呼他,倒很熟络的样子。
刀疤脸涨红如血,亦步亦趋,大姑娘似得跟在丁零后头。
进了院子才发现,不止有梁长乐和丁零在,还有一个小公子。
孙志拱手行礼,抬起头来时,反应过来,“您也是女子吧?”
郁芸菲瞥他一眼,没理他。
她也没像别人似得害怕得躲开视线,反倒是目光平静有认真的盯着他的脸看了一阵子。
“这疤可以修复,让他的脸看起来和正常的皮肤一样。”郁芸菲说。
孙志怔了,不可置信的看着她。
丁零说,“我家小姐一大早不睡,跑去军营里给你请来神医!你若再偷偷盯着她,可是不仁不义了!”
孙志连忙摆手摇头,在慕容廷面前都不怕,敢说那么多话的他,这会儿却不太敢说话。
他支支吾吾半天,“没……没偷看,就是……就是怕有危险,守着来着。”
刚说完,觉得这话有歧义,他脸迅速蹿得更红了。
三个女孩子被他这样羞涩呆憨的反应,逗得笑起来。
郁芸菲平日里看着温婉娴静,不知是不是因为身体大好的缘故,她笑得最大声。
“待治好了脸,你就回京去吧,我不用你保护。”梁长乐说。
孙志皱起眉头,含糊的应了一声,也不像是答应。
“怎么?你不愿意?还要盯着我?”梁长乐问。
孙志赶紧摇头,又点头,他抓了抓脑袋,“小人也没别的地方可以去,被派到这儿来,还做了几件小事,保护了……郎君,觉得挺好的,心里也觉小有成就。”
“你做的事也不算小,乃是救了我的命呢,我的命怎么会是小事呢?”梁长乐说。
孙志闻言一喜,他抬起头来,脸上的疤皮肤不同于别处,微微发亮,“那……那小人可以留下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