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齐敬之回头,一股清新淡雅的幽香已经先一步钻入了他的鼻间,丝丝缕缕、沁人心脾。
他心头一动,当即转身看去,就见眼前站着一个绿衫少女,衣着打扮与焦府的婢女有些相似,肤色还算白皙,容貌勉强能称一声清秀。
齐敬之不由一怔,又仔细瞧了瞧对方的眉眼,只觉每一处都似曾相识,然而合在一起就变得陌生起来,与自己前一刻所想的那个人差别极大。
他皱起眉头,悄然打开眉心灵窍,却见眼前少女的容貌竟是一变再变,仿佛隔了一层云雾,始终看不分明,落在心底更如风去无踪、水过无痕,留不下丝毫印象。
这么一来,饶是齐敬之一向敬人不服人,也不得不承认这位沐姑娘的手段委实玄妙无方,非如今的自己所能及。
他压下心中讶异,由衷赞叹道:“姑娘好手段!明明几日前才见过,偏能让我对面不相识。”
“咦,你怎么就认定是我?”绿衫少女有些惊奇。
她四下看了看,见周围宾客皆已散去,焦婆与元少君等人也进了正堂,这才轻声问道:“我虽然只是略作遮掩,却也不是什么人都能看破的,不知在哪里漏了破绽?”
对于她的问题,齐敬之没有急着回答,反而略作犹豫,开口反问道:“我如今长成这般模样,你又是如何看破的?”
“这有何难?且不说你背上那把刀,虽然刀鞘样式普通,瞧着不大起眼,可我几日前才见过,总还有些印象……”
绿衫少女说着,忽而抬手在自己的鼻梁上轻点了几下:“单单是你身上那股子松柏木的香气,隔着老远就能闻到,我想不看破都难!”
这几句话说出,她忽地一顿,将纤指从自己隐去了九分姿容的脸上挪开,转而指了指齐敬之的淡青色无面怪脸,忍不住莞尔一笑。
在这场龙母寿宴上,两人竟是不约而同地以假面目示人,言谈之间还极为默契地只以你我相称,不曾带出半句对方的名姓来历,实在让这個少女忍俊不禁。
齐敬之立刻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也禁不住会心一笑,奈何笑容先被灵魄面具掩去了七分,剩下三分也被扭曲,变得阴森诡异起来。
绿衫少女看得眉头微蹙,语气里就显出了十二分的嫌弃:“你这张脸还真是丑得很!”
突然听到这么一句,齐敬之不由愕然,笑容当即僵在脸上,更显怪异狰狞。
自他得到灵魄面具以来,还是头一次被人如此评价。
绿衫少女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有些忘形,当即轻轻咳嗽一声,板起脸正色道:“实在对不住,我一时口快,竟把心里话说出来了!”
说罢,她又忍不住狡黠一笑,旧话重提:“那你倒是说说看,我身上到底有什么破绽?”
齐敬之自然不会计较这等小事,更何况对方说的还是实话,灵魄面具也确实是丑。
他想起刚才绿衫少女提及的松柏木香气,心中不免惊讶。哪怕是他自己,除非是正在提炼吞服松柏甲木之气的当口,否则也是闻不到香气的。
虽然就在不久之前,那条名为升卿的青蟒也曾说齐敬之气息清新,隐隐有松柏香气,可它是山中灵物,熟悉山林中的种种气味,能分辨出来倒也罢了,没想到眼前这个少女竟也能闻到,而且似乎比升卿还要敏锐得多。
难不成是《万壑松风》的缘故?
念及于此,齐敬之伸手按住自己鼻骨所在的位置,尽量委婉地说道:“姑娘能认出我,乃是闻香识人。事有凑巧,我能认出姑娘,也是一般无二。”
绿衫少女一怔,脸上忽地腾起一抹绯红。
她抬起小臂,将衣袖横在鼻前嗅了嗅,神色又转为狐疑,抬眼问道:“我这套衣衫并不曾熏香,你闻到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气味?”
闻言,齐敬之还真的仔细想了想,半是回忆半是斟酌着词语说道:“我家后山有一处常年积水的泽地,其中生长着几株莲花,每到夏日便会盛开。”
“这些莲花开放之后会散发出一种清淡的幽香,只是要凑近了才能闻到,我也只是偶然闻到过几次,是以先前竟没能立刻记起,此时细细分辨,那莲花幽香倒与姑娘身上的香气很有几分相似。”
听见这话,绿衫少女放下衣袖,脸上的狐疑之色已经消散大半。
她深深地看了齐敬之一眼,眸子里又透出少年似曾相识的复杂情绪,六分惊讶、三分喜悦,还有一分未加掩饰的羞赧。
齐敬之虽然长于山野,却也知道不该对女孩子随意品头论足,见状便也轻轻咳嗽一声,好奇说道:“方才众目睽睽之下,那个矮胖子被元少君接连破碎五具身躯,神光涣散、灵气尽消,再无半点气机留存,为何你却说它并非真的死了?”
闻言,绿衫少女眼波一横,眸子里的种种情绪尽数收敛:“你若不信,我这就去将它的本体找出来,是真是假,一看便知!”
她撂下这句话,竟是转身就走,颇有几分雷厉风行的干练味道。
齐敬之只道少女是生气了,连忙跟了上去,低声道:“不是不信你,只是没想到那个憨货竟将这满院之人都瞒过了,甚至连那位大江少君也没能瞧出丝毫破绽。”
绿衫少女脚步一顿,斜瞥了身旁的无面人一眼,脸上似笑非笑:“我瞧你是口服心不服,你若是依旧不信,大可以转身回去痛饮美酒、细赏歌舞,何必饿着肚子跟我出去餐风饮露?”
其实就在刚才想起阿爷的时候,齐敬之心中就已萌生了去意,当即摇头说道:“焦氏子弟众多,我却只认识一位,原也不必上赶着来巴结。只因我有个朋友因这场寿宴丢了性命,这才过来替他瞧上一眼,如今心愿已了,本就该走了。”
他顿了顿,又问道:“那个矮胖子搅闹了一场,可既然已将贺帖送到,想必此时已经走了,咱们耽搁了许久,还能追得上?”
绿衫少女知道齐敬之这是不想多谈那位朋友的事,这才故意转换话题,当即点点头,顺着他的话头说道:“刚才你又不是没瞧见,那憨货行动起来迟缓得很,就这么一会儿功夫,谅它也跑不出多远!”
然而她嘴上这样说,脚步却是陡然加快。
齐敬之便也跟着快步疾行起来,心里对少女会以何种妙法寻踪定位颇为好奇。
哪知直到两人一路向南出了焦府的正门,绿衫少女也没有丝毫要施展玄功妙法的迹象,反而将目光投向了门外西侧的那一长溜拴马桩。
齐敬之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只见这些拴马桩皆是由青石制成的方形立柱。
石柱顶端则都被雕刻成了甲士骑狮的模样,每名甲士、每头狮子都是姿态各异、栩栩如生。
此时几乎所有石狮子的腿上都拴着马缰,唯独最西侧的那根拴马桩是空着的。
绿衫少女的目标也正是那一根,当即径直走了过去。
齐敬之跟在她身后,默默将这根无人问津的拴马桩与旁边那些进行比较,很快就发现了不同之处。
在这些甲士骑狮的雕像之中,近乎所有的甲士和狮子都面朝着焦府正门的方向,或是面带恭敬、或是展颜微笑、或是笑逐颜开,如迎宾状。
唯独最西面这根拴马桩上的一人一狮特立独行,几乎是背对焦府南向的正门,而尽皆朝着西南方向,其中那名甲士更是拔刀出鞘,两眼圆睁作忿怒之状,它胯下的狮子也是獠牙尽露、凶相毕现。
齐敬之忍不住转过头,朝它们怒目而视的西南方向看去,然而目中所见都是寻常的街巷房舍,与别处并没有什么不同。
“不用看了,这不过是最常见的镇煞之法。南向之门为离位,其西南方则为坤位,对应阴,五行属水,为六煞次凶。按方位符镇法,立灵石于此,即可避凶邪,名门望族的宅院外多有此等布置,并没什么稀奇。”
绿衫少女言简意赅地解释道:“这一根看似也是拴马桩,其实乃是镇煞桩,是不能用来拴马的。类似这样的布置,这焦府内外应当还有着不少。”
听了她的解释,齐敬之反倒糊涂了:“既然有这么多布置,那个戴山之神的使者又是如何不告而入的?”
绿衫少女闻言就是一笑:“若换成别的精怪,自然是极难做到。可若是我猜得不错,先前那个憨货乃是一只血脉极纯正的山骨郎。它要绕过这根镇煞桩,勾连上焦府马厩中那些年深日久的青石食槽,反倒不是什么难事。”
“山骨郎?”
齐敬之轻声念了一遍,当即不懂就问:“山骨郎是个什么精怪?”
绿衫少女一边打量着镇煞桩顶端的石刻,一边随口解释道:“所谓山以石为骨,石作土之精,山骨郎便是大山之中一种极为罕见的石精,你可以将其视为一座山脉的心骨。”
“若想孕育成功,对其本身资质乃至山势、土质都有要求,若不是被那个戴山之神抢了先,若干年后,那个憨货未必没有登临戴山神位的机会。”
她顿了顿,又补充道:“这天底下的石精大都姓石,个个沾亲带故,山骨郎又是其中颇为特殊的一种,焦府门前的这根镇煞桩连石精都算不上,自然拦不住它。”
“至于那位大江少君,一看就是个眼高于顶的人物,又是水府龙种,想必从未将山中的小小石精放在眼里,不知道这个倒也寻常。嗯……宾客之中或许有知道的,却不会傻到去当面点破,落那位少君乃至大江水府的面子。”
“山中石精?还大都姓石?”齐敬之想起先前矮胖子们的模样举止,心里已是信了九成。
他不由暗忖道:“那憨货明明神智不全,连口吐人言都做不到,却被委以使者之任,说不得便是那个三眼石人偶的亲戚……”
“不错,我遇见过的石精都是姓石。”
绿衫少女哪里知道齐敬之心里在转着什么念头,指着面前甲士手里那柄出了鞘的石剑说道:“你瞧,所谓的世家传承,很多时候就体现在这些个不起眼的地方。”
齐敬之目光所及,就见那柄石剑的剑身上,刻着四个不起眼的小字:“石之纷如。”
就听少女解释道:“这一位应该就是齐国石精共同尊奉的祖宗了,将它的名号刻在这里,辟邪镇煞自不必提,便是寻常的石精见了,轻易也不会造次。奈何那个憨货明显是个缺心眼的,还真没把自家祖宗放在眼里。”
齐敬之闻言不免讶然:“这‘石之纷如’竟然是个名字么?还真是古怪!”
绿衫少女轻轻颔首:“以我游历所见,齐国有些地方的百姓也会跟风效仿,没有钱请匠人雕刻石像就退而求其次,在村口、街口、巷口乃至自家的门口立下一块青石,亦刻此四字于其上。他们只知道这样可以辟邪镇煞,却多半知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
齐敬之登时恍然,点头说道:“我在麟州虽没见过这样立石刻字的风俗,却见过有些富户将小块青石砌进墙里,石面上也会刻字,却不是‘石之纷如’,而是‘石将军在此’这五个字。可这位石将军究竟是谁,那就众说纷纭、莫衷一是了。”
其实齐敬之现在想来,孟夫子定然是知道的,奈何他当年向夫子问起这事儿时,却挨了一顿训斥:“你理这些怪力乱神做甚?岂不闻圣贤有云,敬鬼神而远之?”
“嗯,大差不差,或许这位石之纷如曾做过齐国的将军也未可知。”
绿衫少女说着,忽地一抬右手,纤细手指凭空拨动琴弦,镇煞桩上原本晦暗不明、杂乱无章的些许灵光便随之分开,变得脉络分明起来。
早已暗暗打开灵窍的齐敬之看在眼里,颇有些叹为观止。
其实《虬褫乘云秘法》也有类似功效,然而他习练未久,绝然做不到如此精细入微。
绿衫少女略一辨认,指着镇煞桩上拴着的一根青色灵光丝线说道:“除了探入焦府里的那些,便只有这上头的气息最是新鲜,咱们顺藤摸瓜,自然就能找到那个憨货!”
闻言,齐敬之凝神感应,只觉丝线上的气息果然与那个青巾布袍的矮胖山骨郎如出一辙,不由得轻轻点头。
他又朝丝线飘在空中的另一头看去,其指向的赫然便是西南方,也就是所谓南向之门对应的六煞次凶之位。
绿衫少女见他点头,当即伸手抓住那根青光丝线轻轻一扯。
只见丝线倏然绷直,紧接着似乎有什么东西在另一头反向拉拽了一下,这根原本就不绝如缕的空灵丝线登时断裂了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