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钩陈院都统?斩蛟镇煞?”
齐敬之有些讶异,若是镇魔院的高人行此壮举也就罢了,这大齐钩陈院委实闻所未闻。
他的目光落在“庞眉”二字之上,只因这两个字的笔体与其余大不相同,更加的险峻凌冽、锋芒毕露,望之便觉一股杀伐之气扑面而来。
齐敬之凝神观瞧这两个字,不知不觉间已与石床、石碑近在咫尺,忽就发现“庞”字的顶上一点与“眉”字的额头一竖都有不同程度的磨损,不似其它笔画那么完整鲜明。
几乎是同时,随着一脚迈出,齐敬之眼前忽然一花,就见石碑后方的虚空中冒出一只大如磨盘的利爪,朝着他当头罩下!
齐敬之悚然而惊,脚下骤然发力,整個人不退反进,一步跃上石床,缩身在镇煞石碑底下。
那只利爪顿失目标,兀自余势未歇地狠狠按在他先前立身之处,砸得地上石屑纷飞。
齐敬之转身抬头,右手紧握牛耳尖刀,才要趁势反击,就见悬在门口处的青铜小镜忽地清光大放,竟是他从未见过的光辉璀璨。
霎时间满室皆明,其中更有一道皎皎青虹当空而起,向着那只巨爪飞扑而至。
下一刻,齐敬之心底忽地响起一声惊怒交加的嘶吼,仿佛是从无穷遥远处传来,似有还无、亦真亦幻。
面对袭来的青虹,那只利爪毫不示弱地扬起在半空,爪尖寒光闪烁,迎头冲了上去。
电光火石间,这一虹一爪已是毫无花巧地撞在了一处。
轰的一声,齐敬之心头如有惊雷炸裂!
他的左手瞬间一片酸麻,心中怒鹤更是长唳一声,霜白为底的翎羽之上,大片殷红血色倏然晕开,几乎成了一只血鹤。
齐敬之紧咬牙关,死死瞪大眼睛,就见半空中青铜小镜正与利爪死死僵持。
那磨盘大的利爪是自虚空中探出,脚掌后头只有半截覆盖着黑鳞的小腿,看形体倒与朱衣侯的龙种船鬼很是相似,立时让齐敬之联想到了石碑上“斩蛟镇煞”这四个字。
此时此刻,利爪四趾中的一趾已经消失在黑漆漆的镜面之内,只是任凭它如何用力,却是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出。
青铜小镜似乎同样竭尽了全力,散发清光的镜身在不断颤动,哪怕一时间根本奈何不得对方,却半点松口放跑猎物的意思也没有。
看清了眼前形势,齐敬之哪还有半分犹豫,烟霞羽衣浮现于虬褫银甲之外,似披风又似羽翼,整个人更是纵身高高跃起,举刀凶狠刺向那横在半空的半截蛟龙之腿。
浓郁至极的松柏甲木之气随着洗翅劲贯通他的右臂,又沿着牛耳尖刀的刀身向上席卷冲刷,最终化为凛冽森然的雄壮刀气。
万壑松风起,一鹤怒凌霄!
一声激越刀鸣响彻石室,恍惚之间,齐敬之似乎听见一个稚嫩嗓音喊道:“杀!”
下一个瞬间,牛耳尖刀摧枯拉朽、破甲而入。
这一刀入肉极深,这半截蛟龙腿却如先前的黑毛怪物一般,内里并无半分血液渗出。
“果然是死蛟煞气化形,想必对镜子是大补,怪不得它这般卖力。”
念头闪动间,冲势未尽的齐敬之立刻改刺为割,借助自身重量在蛟龙腿上破开一道巨大伤口。
他这一刀立刻打破了一镜一爪之间的均势,蛟爪上的劲力一泄,登时就被镜子吞噬了一大截,其后便再无反抗之力,被一寸寸似慢实快地拉入镜面之内。
齐敬之落在地上,头顶忽地传来一声哑哑怪叫,其中满是惊惶之意。
他霍然抬头,就见那半截蛟腿上赫然有一个状似猕猴且同样体生黑鳞的身影浮现。
先前不见了踪影的金睛水蝯骑坐在蛟腿上,身上正有丝丝缕缕的黑气飞快渗出,旋即如百川归海一般融入蛟爪之内。
得到了这些黑气补充,蛟爪被吞噬的速度略有放缓,奈何杯水车薪,依旧难以挽回颓势。
反观那头被掠走黑气的金睛水蝯,原本精悍澎湃的气息明显委顿了下去,面容更因极度的痛苦而扭曲。
它慌乱地伸出两只前爪,紧紧攥住几缕从自己身上散逸的黑气,拼了命地往回拉扯,朝那张獠牙外露的大嘴里猛塞。这等手段,若非天赋异禀,起码也有第二境餐霞的境界修为。
怎奈它前脚才吞咽下几缕,后脚就有更多的黑气从周身各处渗出,让先前的努力都成了徒劳。
金睛水蝯愈发急躁,上半身一歪,似乎想要从蛟腿上翻身而下,不料屁股和双腿竟像是被黏在了上头,竟是完全无法脱身。
见状,齐敬之毫不犹豫地冲向石床,抬脚在石床边缘奋力一蹬,整个人回身跃起,如先前那般又给那半截蛟腿来了一记狠的。
这一次的战果颇为显著,在他翩然落地的同时,心头、耳际几乎同时响起了一声哀鸣,一声来自蛟煞,另一声来自金睛水蝯。
齐敬之抬头看去,就见它已经完全被汹涌而出的黑气包裹,内里的身躯却肉眼可见地干瘪了下去。
然而哪怕蛟爪已经拼了命,甚至对金睛水蝯竭泽而渔,却依旧难逃被青铜小镜吞噬的命运。那些从金睛水蝯体内掠夺的黑气甚至还来不及融入蛟爪,便被镜子于中途劫夺。
此消彼长之下,蛟爪再无半分挣扎之力,顷刻间便消失在宛如无底洞一般的镜面之内。
随即,金睛水蝯的干瘪身躯从半空掉了下来,重重滚落尘埃,这么片刻功夫间竟是瘦脱了相,已然奄奄一息。
顷刻间,满室黑气皆被青铜小镜摄取一空,不曾有丁点残余。
齐敬之举目四望,见石室之中并无太大的改变,只在一个墙角里显出那个神婆的身形,看上去境况倒比此刻的金睛水蝯强出不少。
“这回咱们可以好好说话了吗?”齐敬之蹲下身,盯着金睛水蝯的金色怪眼问道。
先前齐敬之立在江边,扯镇魔院的虎皮让对方停手,不想这孽障反而变本加厉,一脚将一名船夫踢成重伤,之后被两刀逼退,却依旧不肯停手,反将神婆丢入了江中,挑衅之意溢于言表,最后更在这处镇煞地设下了伏杀之局,只可惜棋差一着、遭了反噬,落得眼下这般凄惨下场。
不等金睛水蝯回应,齐敬之便用刀尖指着角落里的神婆说道:“她与那支船队到此捕鱼,甚至还动用了异术,确实大大触犯了你立下的规矩,但总归错不至死。你惩戒一番,将他们赶走也就是了,缘何出此重手?”
“他们一网下去,你的鱼子鱼孙尚不曾死伤半条,那一船之人却已被你打了个半死,这又是哪门子的规矩,哪门子的道理?”
金睛水蝯闻言,脸上便有不忿之色,朝着齐敬之呲牙咧嘴,只可惜太过虚弱,半点凶威也发不出来。
“想必你心里觉得,这规矩有江神背书,郡县官员亦皆默许,轮不到我一个不相干的人指手画脚。可是,纵使那些人点了头、不计较,这规矩就一定是对的吗?”
“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何曾看见百姓的死活?我家里是猎户,若是山神派下仆役,言称山中走兽皆为子孙,抑或县衙派来衙役,言称山货皆为官有,难道如我一般的猎户山民就该活活饿死,又或被活活打死?这曲阿镇附近的渔民亦然,今日你能对一个术士神婆下重手,来日未必不会如此对待一个饿极了的渔夫。”
齐敬之又指向石床上那座石碑:“大齐终究还是圣姜天下,这座镇煞碑便是明证!你恃强逞凶、欺压我人族百姓,可纵使你能猖狂一时,纵使我今日事不关己、旁观坐视,也终有一日会有人看不下去,来给你一个报应!”
眼见金睛水蝯已是不耐烦地闭上了眼睛,齐敬之当即冷笑一声:“我瞧着你不许百姓捕鱼,倒也不全是为了鱼子鱼孙。那外头的水草丛中,可是藏着不少气息诡异的水族,想必或多或少都从此地得了好处。怎么?怕它们被人捞了去,打翻了你的如意算盘?”
“只是不知道,你头上那位洵江水神知不知晓这处所在?”
听见这话,金睛水蝯陡然睁眼,终于脸色大变。
齐敬之再不搭理它,收好牛耳尖刀,用右手抓住这孽障的一只脚,直接将它倒提了起来,只觉这分量比预想中轻了不少。
接着他抬手一招,将青铜小镜拿在手中,见上头正映出一枚黑色珠子,时而散开成一团黑气,时而又凝聚成一只蛟爪。
一行烟气凝聚的小字在旁浮现:“蛟煞尸,水蛟死而失其精,先天有缺、神形难定,微寒、味苦、无毒,益龙种。”
齐敬之点点头,这团不知何年镇压于此的蛟煞,或许是一开始就残缺不堪,或许是年深日久被渐渐磨灭,又被金睛水蝯和诸多水族分润,便只剩下了一爪之威。
他又想起先前那个黑毛长臂的怪物,便将镜子晃了晃,轻声问道:“还有一个呢?”
青铜小镜中的画面一闪,又映出了一颗黑红色的珠子,看上去亦无什么出奇之处:“魍象尸,木石之精、死而结胎,性凉、味咸、无毒,烹之吉。”
“同样是木石之精,这东西长得可比赤虾子丑多了!”齐敬之摇摇头,将青铜小镜收回。
“至于烹之吉……赤虾子是草木土石精气结合护佑孩童的香火而生,也不知这魍象又是什么来历,等弄清楚了再决定如何处置吧。”
齐敬之走向角落处的神婆,开口问道:“以你咒取鱼鳖的本事,在哪里捕鱼都是一样,为何要大张旗鼓地带着船队来此?”
神婆全程见证齐敬之降服金睛水蝯,自然不敢造次,轻轻摇了摇头,语气虚弱地道:“我是昌州人,这次是被船队花钱请来均州的,实在不知此地还有这等规矩……”
她一边说一边小心观察着齐敬之的脸色,奈何隔着青鬼面甲,委实看不出什么:“我就只会这门巫术,在本州本郡的镇魔院官署也是报备过的。”
“哦?”
齐敬之闻言不置可否,继续问道:“那这只船队是谁的?”
神婆又是摇头:“我不过是拿钱办事,哪里晓得这么多,想来船队的管事应当知晓。”
见从此人嘴里问不出什么,齐敬之只好点了点头:“还能起身走路吗?”
神婆脸上一慌,连忙不住地点头,又猛地顿住,紧跟着又摇起头来:“勉强还能走路,就是……就是我不会水,上不得岸。”
齐敬之一怔,面甲后的神情就有些古怪:“身怀那样的异术,你竟然不会水?”
神婆的语气立刻又弱了三分:“昌州多山,我日常多是行聚兽巫术,帮那些行猎的贵人们聚拢飞鸟走兽,到水上捕鱼还当真没几回。”
她顿了顿,似是想起了先前齐敬之对金睛水蝯说过的那番话,叹息道:“昌州向来是朝廷和世家说了算,谁能想到均州的水君这般威风,可比我们那边儿的山主们强得多了……”
听见这话,齐敬之心头就是一动。
青蟒升卿曾经提及,戴山便是在昌州豫章郡,供奉三眼石人偶的那个戴氏女,便是宣称得了天授的巫祝传承,眼前这神婆也说自己所用的是巫术,想必上古巫祝之道在昌州还有着不少残留。
这么一想,若非麟山一系被连根拔起,山中至今元气未复,小松山内只孕育出一窝狐狸精,否则如今还不知会是个什么模样,说不得也是山神与山灵精怪盘踞,术士异人层出不穷,自家爷孙俩还真未必能顺顺当当地打猎谋生。
如此看来,小松山山民的日子虽然也不富裕,却比麟州之外要强上一些,起码绝少会被妖魔邪祟所害。
推而广之,若是整个大齐的大地山川皆被驯服,再无野性滋生,百姓再不为邪祟所扰,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只是齐敬之转念一想,又不免暗自摇头:“没有精怪,却少不了聚兽行猎的贵人……朝廷和世家说了算?”
他心里不免想起陈二来,暗忖道:“寻常百姓头上,不是这个作威,就是那个作福!百姓的处境只有过得下去和过不下去,实在难有过得好。这曲阿镇明明是鱼米之乡,若不是有个喂枣童子在,只怕早就饿死人了!”
念及于此,齐敬之看向金睛水蝯的眼神又有些不善,只是既然神婆好端端未死,这孽障同样错不至死,自己也不好对獭公食言。
他当即朝神婆一摆手:“走罢,我救人救到底,定送你安全上岸。至于上岸之后,郡县诸公和洵江水神会拿出什么章程来,咱们可就得拭目以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