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敬之从怀里掏出来的自然还是缉事番役的腰牌,靠着这个官面上的身份,他一路行来确实如刘牧之所说,在需要取信于人时颇为便利。
只是这一次,守门甲士们见到腰牌的反应却是极为反常,不但没有丝毫放松警惕的意思,反而眼神里多了某种复杂难明的意味。
有茫然、震惊和不知所措,也有畏惧、愤恨甚至是不加掩饰的敌意。
一时间,没人再去关注斑奴和竹牛,反而所有甲士都齐刷刷看向自称是镇魔院缉事番役的少年刀客,城门口的气氛也因此变得极为微妙,竟比三人两骑才到时还要肃杀三分。
谷队正先是盯着腰牌看了好几眼,接着就后退几步,仰起头恶狠狠地瞪着齐敬之,开口沉声问道:“你是为了天狗来的?”
齐敬之敏锐地察觉到,在听到自家队正的问话后,甲士中有不少人的呼吸陡然粗重,浑身肌肉紧绷,握刀的手背青筋毕露。
魏豹也瞧出不对,连忙出言问道:“谷队正,城里究竟出了什么事?昨夜从天上飞过的当真是天狗不成?”
谷队正却没搭理他,只是两眼一瞬不瞬地盯着斑奴背上的少年刀客。
齐敬之略作沉默,随即缓缓摇头,口中只轻轻吐出了两个字:“私事。”
听到这轻飘飘的两個字,谷队正连同他身后的甲士俱是神情微松,虽依旧沉着脸,但先前的剑拔弩张却明显有所缓和。
“既是私事,又有魏家作保,那就过去吧,弟兄们还有公务在身,就不奉陪了!”
说着,板着一张脸的谷队正慢慢侧身站到一边,又有几个甲士上前搬开了拒马。
当双方错身而过时,这位统领五十甲士的队正嘴里又冷不丁冒出了一句:“我等皆在郡里安家,若是有人敢做出什么伤天害理之事,弟兄们的眼睛认得腰牌,手里的钢刀可不认得!”
这话说得很是莫名其妙,连人头、地头最熟的魏豹也摸不着头脑,只是看谷队正横眉冷对的模样,便知没法从对方嘴里问出什么。
好在镇魔院的名头和金刀魏氏的面子依旧有用,这些隶属九真郡都统府的精锐甲士虽然明显对齐敬之抱有敌意,但最终还是不情不愿地放行了,并没有真个冲突起来。
等三人进了城,眼前所见也是一片萧索景象,店铺尽皆上着门板,街上连半个早起讨生活的百姓也没有。
除此之外,城里倒是还算平靖,并无城门口那般门板碎裂、大火灼烧的骇人景象,似乎昨夜天狗经天扫地、老道穷追不舍,除了毁去一座城门,并没造成更大的破坏。
三人略略放下心来,当即商议几句,各奔各的去处。
哥舒大石是安丰侯府上的髯奴,虽然肯定与寻常奴仆有极大差别,但一夜未归依旧有些出格,此时自然是要回去的。
魏豹原本还想先给齐敬之带路再回家查看,可看他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样,齐敬之立刻摇头,只是向他问明了包括镇魔都尉官署、魏氏宅邸在内的几处方位,便相约夜里在白云宫后院会合。
目送两人分头而去,齐敬之伸手拍了拍斑奴的脖颈。
这厮想必是头一回面对那么多手持钢刀的甲士,亦是头一回大摇大摆地进入这样的大城,兴奋之余竟还有些惶恐不安。
安抚住自家坐骑的情绪,齐敬之便前往了此行第一个去处——九真郡城隍庙。
当初离开麟州怀德郡时,他便托付刘牧之往松龄县捎去了两封信,一封给阿爷,一封给孟夫子,并在信中言明了自己要来辽州九真郡之事。
这之后齐敬之先行前往巢州赴了龙母寿宴,不免耽搁了些日子,而后才转道往辽州而来,若是阿爷和孟夫子有回信,应当已先一步到了。
之所以要来郡城隍庙,而非前往与松龄县阴司平级的县庙,只因大齐的郡城里就只有郡城隍庙,起码齐敬之一路上所见皆是如此,先前问过魏豹之后便知这九真郡也不例外。
说来有趣,大齐的郡城之中会有郡守和附郭县令同城设衙,甚至两级官吏比邻而居,但城隍往往只会有一位。
毕竟城隍一系乃是据城称神,在县城便是县城隍,在郡城便是郡城隍,并不会如人间朝廷官制那般,在郡城隍底下再封一位冥土重叠、全无用处的县城隍。
例外的情形也有,往往是有县城因为人口滋生、城郭拓展,新被朝廷升格成郡城,新到任的郡中官员要么直接将城中原有的县庙改为郡庙,要么就另建郡庙、将县庙废置。
这样一来,若是原本的县城隍未能成功升任郡城隍,就会被暂时附祀于郡庙之内,尝一尝寄人篱下的滋味。
至于这种一庙之中祭祀多位城隍的情形会持续多久,那就要看国主的改封诏令以及礼部的移庙公文什么时候送到了,如果恰好别处城池无有空缺,那可就有的熬了。
齐敬之一路寻到九真郡城隍庙,敲开同样紧闭的庙门,向庙祝说明因由之后便得到了一封书信,信封上寄信人的署名是松龄县孟回。
信封很厚,里头塞了不少纸张,明显是一封长信。
齐敬之才看第一页就悚然而惊,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只因孟夫子在开篇就言道,在接到由松龄县衙转交的书信后,他立刻动身亲往山前村一趟,却发现齐家小院早已关门落锁、人去屋空,一问之下才知齐老汉竟也同样离家远行了,邻里竟皆不知其去向。
因为那个名为虎君的道士连同两个伥鬼童子尚未落网,孟夫子立刻心中起疑,毫不犹豫地进院查看,其后便在堂屋内发现了齐老汉的一封留书,也一并附在了信后。
看到此处,齐敬之愈发惊疑不定,连忙向后翻了几页,就瞧见了一种与孟夫子迥异的字迹笔体。
一笔一画俱是歪歪扭扭,却又力透纸背,而且每个字都写得极大,一张纸上容纳不下多少内容,不得不分成好多页来书写。
齐敬之知道阿爷识得几个字,却从不曾见他提笔书写,也就无法从笔迹中分辨此信的真伪,然而无论是写信人的口吻还是信里所提到的事情,都让他肯定这封字数不多的长信就是自己阿爷所书。
在这封信里,齐老汉甚至还特地提起了当初做给齐敬之的那桌丰盛午饭,一碟韭菜炒鸡蛋、一碟蒜苗炒腊肉、一碟油炸小杂鱼、一盆野蘑炖山鸡。
看到这四样菜,齐敬之立刻就记起了那个颇为特殊的日子。
那天之前,他才刚刚手刃了陈二,并在当天亲眼见证了头角峥嵘的卢敖被董茂带走,得知了孟夫子是阴司冥神,并从灵魄面具之中得到了《仙羽经》的残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