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敬之话音落下,崔氏老仆却没有立刻回答。
他略一抬头,先看了一眼崔子韬,见自家少爷没有反对,复又垂下眼帘,将身躯转向齐敬之,微微欠了欠身。
相比起刚才向崔子韬的回话,这一次崔氏老仆就很是惜字如金,只轻轻说了四个字:“老朽不知。”
“哦?”
齐敬之瞧着这位老仆,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转而与魏豹对视一眼,皆看出了对方眼中的疑虑,毕竟在场只有他们两人知道,这白云宫对于金刀魏氏的意义实在颇不寻常。
崔子韬却不疑有他,当即转头看向魏豹说道:“还是几位大人思虑周详,魏氏阖族这么多遗骸,若是停在家中,你一人怎么看顾得过来?不但容易出差错,还会让四邻不安,毕竟……贵亲眷皆是横死。”
“放眼城中,也只有白云宫的后园够大够清净,又是神灵庇佑之所,以往郡中大户家里老了人口,大多也选在那里停灵暂厝。对了,我听说魏公每年都要供奉给白云宫一大笔香油钱,如今魏家要办丧事,白云宫上下必定尽心。”
这番话听上去极是合情合理,哪怕只是为了族人们的尸身不被蛇虫鼠蚁、蟊贼盗匪乃至妖邪之物侵扰,也不能让他们继续像这样躺在家中,更何况停灵白云宫本就是郡中大人物们的指令,只剩下一人的金刀魏氏其实并没有拒绝的底气和余地。
于是便由魏豹出钱、常乐县衙出面,将郡城之中做抬埋生意的杠房人等都叫了来。
守在魏家巷口的衙役们呼喝几声,略作甄别之后便将魏家的亲戚四邻也放了进去。
收殓亡人之时,因为事发太过仓促,除了少数年纪大的魏家人早早订制了棺木,哪怕魏豹将满城棺材铺的存货搜罗一空仍是差了不少,许多魏家人连同地位更低的仆役只能被放在临时卸下的门板上,以生前的被褥衣物裹紧就匆匆抬了出来,瞧着就觉凄凉寒酸。
忙活了大半天,庞大的抬尸队伍终于出发。
从魏家巷至白云宫的路上,沿街两侧人山人海、观者如堵,一开始还有许多人惊呼嬉笑、指指点点,可随着那一具具棺椁、一扇扇门板从眼前经过,仿佛无有尽头,看客们就渐渐沉默了下去,终至于鸦雀无声。
待将全部亡人安置于白云宫后院中最大的一处园子,天色已然昏沉了下去。
这个过程里,魏豹忙得脚不沾地。
他先是召集起亲戚四邻,用赤金刀压下了这些人的异样心思,接着便是清点辨认亡者尸骸、分配棺椁门板、指挥杠房中人抬送,又将魏氏各宅一一关门落锁、请托里正更夫多加看顾,还得沿途往来巡视、与白云宫的监院人等交接,最后还要一一结算银钱,对常乐县衙上下和一应忙前忙后之人殷殷致谢。
齐敬之则是一直紧随魏氏亡人们的尸身,其后便以镇魔院的名义坐镇在白云宫后园,不许闲杂人等靠近。
直待到日暮时分,仍不见魏豹归来,后园之中人影渐稀,最终竟只剩下了他与斑奴。
让齐敬之颇觉奇怪的是,眼见得一天过去,九真郡镇魔都尉官署竟是自始至终都不曾派人前来。
非但如此,安丰侯府、郡守衙门和郡军都统衙门也同样没有动静,也不知是当真不在意,还是另有谋划。
齐敬之举目环顾,但见院中林木掩映之下,残红天光落在一百多具棺木和门板上,萧瑟晚风拂过,卷下落叶纷纷,心中顿生无限凄凉。
来辽州的路上,少年曾不止一次地想象过九真郡白云宫的模样,想象过那颗有树洞的龙爪槐的模样,却绝然想不到真的到了此地,眼前所见竟是这么一副景象。
难言的寂静之中,有人脚踩落叶而来,步履不急不缓,发出有节奏的沙沙声响。
靠坐在斑奴身上的少年刀客眼神一凝,循声看向那個朝自己走来的老者,略一沉默才开口道:“这么晚了,老丈不随崔县令返衙,却在此时独身来此,不知有何指教?”
崔氏老仆闻声止步,依旧如初见时那般循规蹈矩,看似谦卑的举动之中透出的却是深埋在骨子里的倨傲。
他低垂着眼帘,没有去看那满园的魏氏亡人,也没有去看齐敬之,朝少年微微欠身,口中淡然说道:“齐缉事,你今日无端窥视我家少爷,此举殊为无礼!老朽若是不来讨个说法,岂非让外人以为我崔氏无人?”
闻言,齐敬之脸上并无异色,早在魏家时他就看出这个崔氏老仆有修为在身,只是不知对方口中的窥视,指的是银煞血焰那次,还是其后观风察色那次?
他洒然一笑,朝这位很有几分忠心的老仆抱拳一礼,直截了当说道:“崔县令身边有邪祟之物纠缠,齐某一时惊讶便多瞧了两眼,还望老丈勿怪!”
闻听此言,崔氏老仆终于忍不住抬起头,满是惊讶地瞧了齐敬之一眼,仿佛直到此刻才认为眼前少年有资格被他正视。
齐敬之同样感到惊讶,只因他瞧得分明,这位崔氏老仆所惊讶的并不是自家少爷遭了邪祟,而是在惊讶齐敬之竟能将此事一眼看破。
事出反常必有妖,齐敬之心中立刻生出警惕,缓缓站起身来。
谁知崔氏老仆脸上的惊讶之色转瞬即逝,几乎是眨眼间就恢复了先前的高傲淡然,没有因为主家遭了邪祟而焦急忧虑,也完全不像是戕害主家之事被人揭穿的样子,没有恼羞成怒,更别提暴起发难、杀人灭口了。
只见这位崔氏老仆似乎是斟酌了一下语言,旋即一字一句地缓缓说道:“没想到齐缉事年纪不大,一双招子却毒辣得紧!只不过老朽有一言相劝……”
“似金刀魏氏这等骤起骤灭的所谓大族,齐缉事愿意在其中搅弄一二,没什么人会真正在意。我崔氏却不是那些个任人揉捏的小门小户,些许家务事而已,还用不着外人置喙!”
“家务事?”
齐敬之不由皱起眉头,总觉得对方如此轻描淡写,和自己所说的应该并不是同一件事。
“不错!好教齐缉事知晓,九合圣王有嫡子丁公,乃姜姓丁氏始祖,丁公又有嫡子,让家主之位于其弟而自开一脉,遂成姜姓崔氏之祖。我崔氏源远流长,又素来与安丰侯一脉亲厚,家中事务绝不是什么人都能随便掺和的!”
这就愈发有些鸡同鸭讲的意思了,齐敬之顿觉啼笑皆非。
眼前这个老仆开口门第、闭口源流,却只会用丁氏安丰侯的名头压人,可见崔氏如今并没有什么显赫人物。
对这等死抱着祖上荣光过日子的老家伙,尤其还只是个狐假虎威的家仆,少年实在有些瞧不上眼。
就在这时,园门处又有脚步声响起,却是一脸疲惫的魏豹披星戴月而来。
“老朽言尽于此,还望齐缉事好自为之。”
崔氏老仆轻飘飘地撂下这一句,随即恭身而退。
他与魏豹错身而过时,虽也欠了欠身,却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魏豹有些奇怪地看了那老仆一眼,随即向齐敬之抱拳行礼:“今日有劳恩公了!”
齐敬之摇了摇头,也没问这个高瘦青年将外面的诸多琐事料理得如何,只是感慨道:“当初我曾与魏公一同入梦,那梦中有一座白云观,观主生就一副虎貌,便连观里的小道士也是虎头虎脑。”
“今日我从殿前过,见那尊司秋之神乃是虎面人身、白毛虎爪,而又身缠长蛇、手执铜钺,才知梦里那座因魏公念想而生的白云观不只是源自赤金刀上的一蛇一虎,跟这座白云宫也同样颇有渊源。想必这些年来,魏公一直在苦思那位仙人口中的秋神金刑之道。”
关于枕中梦,齐敬之说得语焉不详,魏豹也就听得似懂非懂,只当他是要自己如魏公一般,今后也从这方面着手。
于是这个第二代金刀魏便点头道:“我曾听叔爷说过,放眼大齐就属东海六州的白云宫数量最多,六州之中又属辽州最多。这其中,九真郡白云宫又是辽州诸郡里规模最大的,连州城里那座也比不过,必定有些门道。”
齐敬之闻言,心中便暗道一声果然。
孟夫子口中的“圣王以神道设教”,其目的并不只是教化天下人心,同样也有以天下人心驯服大地野性的意思在其中,故而在这金灵金煞最为活跃的东海六州,供奉秋神的白云宫也最为兴盛。
由此推论,所谓八主之神应当都有类似功用,祂们并不显圣,只因并非真有其神,而只在人心之中。
或许也正因如此,这些神主连个名字都没有,因为不需要。
武成圣王敕封八主之神,绝不是要以百姓的念想供养出高高在上的神灵,而是集百姓之力降服大地野性,让圣姜法理深深扎根下去。
“嗯,唯独兵主蚩尤是个例外,这位与炎皇一般皆是牛首人身的神主,身上只怕另有奥秘。”
魏豹见少年不说话,便接着道:“如今天色已晚,恩公又劳累了两天一夜未曾合眼,还请速去饮食安歇。我跟白云宫的监院打了招呼,已为恩公备下了客舍和酒菜。”
齐敬之摇头笑道:“既然你来了,我正好有事出去一趟,酒菜等回来再用。”
魏豹闻言先是一愣,旋即决然说道:“恩公若是有事,大可以吩咐魏豹去办,魏氏如今虽只一人,却愿效死力!”
“也没什么大事,只是没想到我离家千里,竟能在这里碰到个昔日的仇敌!”
眼见魏豹勃然变色,齐敬之又摆摆手:“只是觉得像,还不能完全确定。我过去探一探,你不必理会,安心在此守灵便是。”
说话间,他已经跨上了斑奴的脊背。
一人一兽没有走园子正门,而是直接朝着一侧的院墙奔去。
魏豹怔怔瞧着,就见斑奴在墙下奋力跃起,四爪一个蹬踏,抓下了一大块墙皮,同时肥壮身躯便再次猛地拔升,眼瞅着就要高出墙头。
紧接着,魏豹只觉眼前一晃,那一人一兽就忽地消失不见了。
见状,他登时记起了白日里恩公那神出鬼没的本事,脸上的焦急之色便也消了大半,转身看向一众生死两隔的族人,禁不住一声长叹。
却说齐敬之出了白云宫,一手搂着斑奴的脖颈,一手举着银煞烛台,在大街上狂奔。
街上冷冷清清,绝少有店铺还开着,亦不见几个行人踪影,看来金刀魏家那一百多具尸身着实吓住了九真郡城里的百姓。
途径城隍庙时,齐敬之匆忙一瞥间,却见这座神庙一片暗沉沉的,墙内没有半点光亮透出。
哪怕他高举血焰、脚踏幽冥,自庙门前一冲而过,也不曾有鬼神现身拦阻。
齐敬之暗暗摇头,并不打算刨根究底。
如今赤金刀已经送还,魏家的血案全无头绪,还是先去瞧瞧自己的仇家要紧。
不多时,他就驾驭着斑奴奔到了一处官衙前,门前匾额上写得清楚:“常乐县衙。”
一人一兽迅速绕去后街,斑奴自去卧在后衙的墙根底下,齐敬之则攀上墙头,四下一望,已经瞅准了一处亮灯的所在。
一座不算大的小院里,崔子韬神情略显疲惫,坐在月下石桌前,身前摆着几样酒菜。
一个容貌端丽的妇人坐在下首,正举着酒壶为他斟酒。
两人相视一笑,目光是满是柔情蜜意。
这妇人的另一侧还坐着一个七八岁的孩子,却是看也不看那两人,只自顾自往嘴里塞着食物。
齐敬之蹲在墙头,将这一幕看在眼中,随即目光就只在那个孩子身上打转。
透过银煞血焰,他瞧得极是分明,那孩子体内竟还闭目端坐着一个青衣小童,五官、身形虽然像人,却是通体碧绿、邪气森森。
每次孩子往嘴里塞入吃食,那个青衣小童便会随之仰起头,张大了嘴巴作咀嚼状,怎么看怎么渗人。
静静瞧了片刻,齐敬之忽地咧嘴一笑:“这还真是冤家路窄!”
他顿了顿,又吐出一句:“也当真是件极麻烦的家务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