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及于此,齐敬之心中便生畅快之意。
他抓起空青尸所化的青铜瓿,向老僧和彭元宝道:“齐某手中的空青只此一瓿,既然两位诚心交换,不若一分为三,两位各取其一。”
话音才落,骊山广野忽地咳嗽一声,略有些赧然地道:“要不……还是一分为四吧?”
齐敬之一怔,接着便哑然失笑:“是了,早在歇马栈时,这厮就对空青尸垂涎三尺了,怪不得今日无事献殷勤,特地请我喝这蒲氏老酒。”
“拿人手短、吃人嘴短,友人之间互通有无,这本就是寻常事。况且我有空青尸在手,只要让其吞噬古铜之锈和山韵,便可渐渐将青铜瓿中的空青补足,倒也不差这么一点。”
于是,齐敬之很是干脆地应了:“那便一分为四!”
“善哉!”
见齐敬之做了决定,真觉禅师立刻合十一礼,虽说所得的份额凭空少了一截,脸上却无半点不满之意:“老衲稍后就派使者回寺,取来雌黄之精,送至钩陈院官衙。”
齐敬之身为堂堂的钩陈院营尉,至今不知自家的官衙在何处,闻言略一犹豫,终究没好意思开口询问。
他眼瞅着老僧又将目光投向了桌上的瘿樽和松香脂,不由得会心一笑:“若是禅师对松香脂有意,可用类似雌黄之精的佛门七宝来换。”
真觉禅师一愣:“施主需要佛门七宝之精?”
齐敬之肯定地点点头,要修复天地玄鉴便需要月华之精,怎奈得自镜甲天蜈的月华尸实在是产量有限,不得不借助七宝之精来尝试合成。
真觉禅师再次打量瘿樽中的松香脂时,目光中就带上了审视:“老衲观之,此物若干年后便是上好的琥珀之精,如今却是火候未足,想必是不合施主心意。”
“出家人不打诳语,此物用来燃香供佛却是正好,老衲志在必得。嗯,福崖寺中确实存着不少上品七宝,其中能称精华者虽然不多,但也足够与施主交换。”
齐敬之依旧毫不犹豫地应下:“就依禅师所言!”
眼见这位钩陈院营尉如此爽利,彭元宝亦是面露欣喜之色:“今日出来得匆忙,轻影钱却是带少了。彭某这就带着童子们回家去取,价钱必定让齐营尉满意!”
话说至此,齐敬之与福崖寺和彭氏的交易就算是谈完了。
至于具体的价钱,真觉禅师和彭元宝没说,毕竟以他们福崖四痴和彭氏上清童子的富贵身份,既然已经与钩陈院营尉达成一致,自然不会再如商贾一般讨教还价、锱铢必较,既无这个必要,更丢不起这个人。
齐敬之曾经常年给松龄县的大户们送野味,最是熟悉这等人的心思,知道此等人看似奢遮豪阔,其实最在意利益得失,遇事必定百般权衡谋算,绝不肯平白吃亏,然而一旦涉及自家脸面,又最能挥金如土,不肯让其他大户看轻了去。
因此少年心里虽是痒痒的,却也强忍着没问,反正他有钩陈院的虎皮在,想必这两家都会选择要脸,更何况旁边还有个骊氏的赤火彤鱼儿瞧着呢。
于是,初次见面的几人相视一笑,自然而然多出了几分亲近之意,尤其齐敬之由虎精一事对福崖寺形成的印象,也因为真觉禅师的性情行事而有所改观。
当下他便取了三個蕉叶杯,两杯各自倒入四分之一的空青,剩下一杯则用来盛放松香脂,再将这些奇物分别交给真觉禅师和彭元宝,与二人含笑拱手而别。
彭氏的三个奉钱童子重又化为三只青鸭,扑闪着翅膀掠水穿林而去,身穿五铢服的彭元宝亦是步履轻快,不一会儿就走得不见了人影。
真觉禅师则是慢吞吞地走出数丈,忽又转过身来,通过肩头的木球使者发声道:“异日齐营尉有暇,不妨来我福崖寺一游,老衲的师兄真猷和尚亦是久闻施主大名,只恨缘悭一面!”
齐敬之悚然而惊,心知这应当就是小松山虎精一事的后续了。
好在听真觉禅师的口风,福崖寺对此事的态度还算平和。当然这也多亏了他有钩陈院和琅琊君撑腰,否则眼前这个老僧可未必会这般好说话。
话虽如此,少年对福崖寺的忌惮之心却是再次抬头,不动声色地应道:“真猷禅师‘对虎诵经’的大名,齐某亦是如雷贯耳、心向往之,有机会必定登门请教!”
真觉禅师轻轻点头,再无丝毫留恋,转身飘然而去。
骊山广野望着老僧的背影,砸么砸么嘴,没头没尾地问道:“世兄瞧出来了吗?”
齐敬之却是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轻轻颔首道:“空青和枫香脂固然难得,却未必能被此等人物放在眼中。”
“依我看,他们与我做交易不过是恰逢其会、顺势而为罢了,主要还是想借此机会与钩陈院攀上关系、结下善缘。只是我没想到,他们二人攀不上大司马,竟连我个小小营尉都不愿错过。”
骊山广野立时不赞同了:“世兄莫要妄自菲薄,听他们方才话里的意思,随着咱们一路护送般般入都,世兄已经渐渐声名鹊起,即便放在这偌大的都城之中,也绝不是什么无名小卒了。”
“若是小弟猜得不错,他们之后给出的价钱一定远超市价,否则刚才岂不是白白浪费了一番口舌?”
齐敬之点点头,心知自己的名声只怕不仅仅是护送麟山幼主而来。
这大半年间,他斩杀福崖寺虎僧、追回青洪公玉枕、与洵江水神掰腕子、大闹九真郡并参与扳倒安丰侯、顺手将梅州北部的路神山灵近乎一扫而空,这一桩桩、一件件连同麟山客、剥皮魔君之类的匪号可都瞒不住有心之人。
没准儿在有些人眼中,他齐敬之一路横冲直撞、逢人就咬,根本就是个随时都愿意豁出性命去以小博大的赌徒,是个拿旁人的性命家业做垫脚石、不择手段向上攀爬的疯子,是个横行无忌、想要做庞眉第二的狂人。
对于这样的人,越是家大业大之辈就越是不愿轻易招惹。
齐敬之这么一琢磨,胸中胆气不免愈发雄壮。
“同样是行路,魏豹和哥舒大石押解安丰侯入国都请罪,如今也不知如何了,想必这一路上也不太平……”
“给韦应典的书信也已发出了许多时日,不知他何时才能赶到,若是来不及在都中相会,我便只好独自前往蔚州永昌镇了。”
齐敬之心中念头纷涌,摇摇头坐回茅亭之中,和骊山广野一起就着媚骨下酒,难得安安生生地吃了一回酒宴。
等吃喝得差不多了,骊山广野将躲在远处的蒲善、蒲喜唤过来结账。
齐敬之则是趁机开口,若不经意地问道:“对了,近来都中可有什么奇闻轶事?”
听见此问,两个黑小儿对视一眼,便由性情相对活泼的蒲喜答道:“近几日都中太平无事,也就是小两个月前,就在这国都南郊、天齐渊北岸,有一处大地忽然开裂,从地窟中飞出来一只黑色大鸟,在天齐渊上空大叫了三声,方才往东面飞走了。”
说到此处,蒲喜忽而压低声音,神神秘秘地道:“原本这件事过去了许久,已经很少有人再谈起。然而不知为何,近几日市井之间忽然又有许多人旧事重提,还说那只黑色大鸟唤作玄鸟,乃是不祥之兆,而玄鸟向东飞去,则昭示着灾祸应在了东海之地!”
“玄鸟?小两个月前?东海之地?”
齐敬之本是随口一问,没想到都中近来竟然当真有如此大事发生。
寻常百姓或许不知这件事的严重程度,然而他可是九真郡变乱的亲历之人,当然知晓玄鸟乃是东夷少昊金天氏的象征!
玄鸟突然出现在天齐渊这个大齐的腹心之地,本身就已经是捅破天的大事,而且算算时日,又恰好与九真郡变乱是差不多的时间,尤其那只玄鸟又是往东飞去……再一琢磨近日忽然起势的传言,这分明就是有人想要置安丰侯于死地。
蒲喜见齐敬之似乎对此事极有兴趣,当即喜滋滋地卖弄道:“对了,那处飞出了玄鸟的地窟中还留有一座石头祭坛,祭坛上摆满了青珪之玉,都用金色的布帛包着,一直铺到了东面石阶下。若不是镇魔院的人马来得及时,只怕那些青珪、金帛就要被围观的百姓哄抢一空了!”
黑小儿说起这事,脸上还露出可惜之色,明显是在为自己没能抢先到场而遗憾。
这下子就连骊山广野都来了兴趣。
他眉头皱起,目露思索之意:“以青珪束帛为祭……铺至祭坛东陛之下……这似乎是东夷祭祀高禖之神的规制啊。”
齐敬之不懂就问:“高禖之神是个什么神灵?”
骊山广野却没有回答,而是以目光示意两个黑小儿,接下来又是它们没资格听闻的秘辛。
没想到这一次蒲善和蒲喜都没有动,甚至蒲喜还得意洋洋地嬉笑道:“好教骊山老爷得知,如今满都城之人都知晓那处祭坛唤作高禖坛了,而且这名字正是出自浑天司鲁公之口!”
“听说朝堂上围绕着国主明年要不要登坛祭祀高禖之神,诸位大老爷已经吵了好几次了!”
听到此处,饶是骊山广野见多识广、熟知朝政,也不免瞠目结舌:“什么?朝堂诸公竟有人主张用东夷祭坛祭祀旧神?还为此吵了好几次?”
见他这副模样,齐敬之只好又问了一遍:“何谓高禖之神?”
骊山广野回过神来,苦笑一声:“说起来倒也没什么,此神乃是东夷之媒神,神职是管理婚姻和生育,是东夷诸王求子时所祀之神。”
作为一名颇为称职的灵台郎,又有古之彤鱼氏传承,骊山广野果然知晓不少上古的秘辛和禁忌。
当下就听他侃侃而谈道:“所谓高禖坛,当立于都城之南郊,广轮二十六尺、高九尺,凿四方石阶、围三圈矮墙。”
“每岁仲春之月,玄鸟至之日,王者亲帅六宫,祀太昊于坛,以少昊配,而祀高禖之神以祈子。具体的规制是:太昊位北朝南,少昊位东朝西,禖神位于东陛之南而面朝西方。礼用青珪束帛,共用一太牢祀之。”
齐敬之算是听明白了,合着这所谓的高禖坛并非只祭祀高禖之神,而是特地在春日玄鸟飞来之时祭祀太昊和少昊,对禖神的祭祀反倒像是捎带脚的,也就难怪骊山广野听说朝堂上的争论之后会是那般反应了。
于是,当骊山广野肃容正色、询问究竟时,更为稳重的蒲善便开口答道:“谈论此事虽有些犯忌讳,但说与骊山老爷听却是无妨,只因第一个向国主建言祭祀高禖之神的正是鲁公!”
“他老人家的意思是,那处高禖坛太过靠近天齐渊,干系甚大、不可轻动。然而与其耗费无数心力封印看管,还要时刻为之提心吊胆,倒不如效仿武成圣王并大齐先王故智,尽废东夷之祀,重新敕封一尊大齐禖神,彻底将东夷旧神取而代之。”
齐敬之听了不由点头,这种做法确实与他从前听闻过的武成圣王封神之道相合。
八主之神的体系中并非只有八尊神祇,那尊雄踞东海的司秋之神可不正是四时主的座下属神?如今再加入一尊禖神,确实是先王故智、无甚稀奇。
反倒是蒲善这个小精怪竟能将浑天司司正的主张讲得如此清楚分明,蒲氏酒肆背后的那位东主多半是个手眼通天的人物。
“鲁公的建言么……那反对鲁公的人又是什么说法?”
骊山广野追问了一句,只是立刻又摆了摆手:“嘿,其实猜也猜得出来。鲁公的意思明显是要虚封一位大齐禖神,将其并入八主之神的体系当中。”
“然而要敕封这样一尊列入国家祀礼的风俗神,哪怕不必通行天下、只配享于天齐渊的天帝庙中,对国朝气运的消耗依旧极大,绝非敕封一位城隍抑或山、水之神可以相提并论。”
“国主每次敕封的神位都是有数的,不知有多少活人死鬼为了得授一个神位,苦心孤诣地谋算、望眼欲穿地候缺,若是被这个突然冒出来的禖神插在前头而取消了名额,任谁也会怨愤难平,更不知牵扯到多少明里暗里的争夺。”
骊山广野说到最后,那语气当真是复杂得紧,其中既有发自肺腑的唏嘘感叹,也不乏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幸灾乐祸。
齐敬之却听得眉峰微蹙,在心中暗忖道:“安丰侯明显是被人算计,跟高禖坛扯上了关系。如此一来,原本只是神道纷争,如今又涉及到一个军侯之位的存废……”
“丁承渊乃至整个姜姓丁氏想要从中脱身出来,保全性命和富贵,只怕并不容易。”
少年细细体味着大齐国都中的波诡云谲,只觉眼前仿佛有无数名缰利锁纠缠,直如天罗地网一般,竟是处处陷阱、步步杀机。